略加收拾心情,迎著劉皇帝那隱隱帶有幾分欣慰的目光,劉旸下意識地起身,拱手拜道:“還有一議,欲稟陛下!”
劉旸這副鄭重的模樣,吸引了堂上所有人目光,劉皇帝也小小地瞇了下眼,抬手示意:“講!”
劉旸沉聲道:“除了郭老將軍率水師南下破高麗水軍之外,行營同時已令馬仁瑀將軍率兵北上攻遼通州,殲其殘部,以呼應室韋、女真義軍。
榮國公擬后續給馬仁瑀添兵至十萬,盡力一擊,到入冬以前,不論戰果如何,通州克與不克,即收兵休戰。
其后,留足兵力駐守,逐步撤還大軍,返回關內,待到來年抑或次年,再行根據局勢發展動作!”
說完這句話,劉旸就閉口,微垂首,默默等待著劉皇帝的回應。如果說,在劉旸對高麗事務決策上是觀察、考驗與期待的話,那此時劉旸的進言,則讓他感到一絲詫異了。
這么長時間了,雖然隨駕大臣、地方大吏甚至包括西京的宰相們,都有勸阻劉皇帝罷兵的意識但直接向劉皇帝提出來,劉旸這還是第一次。
“你的意思,是打算撤軍了?”此時劉皇帝的眼睛似乎只能看見劉旸了。
“是!”劉旸回答地很堅定。
“這是你的想法,還是行營將帥的建議?”劉皇帝的語氣陡然嚴厲了幾分。
一股壓力撲面而來,劉旸整個人木了一下,頭再度揚了起來,輕聲道:“是臣的提議,返回前,與榮國公等將帥商討過,他們不反對!”
“不反對?”劉皇帝呢喃的一句,心中則暗思,或許是不愿反對,也不敢支持吧。
盯了劉旸好一會兒,劉皇帝持續后仰,換了一個更加舒適的躺姿,淡淡道:“說說你們的考慮!”
聞問,劉旸表情不見放松,提了一口氣,應道:“其一,此番北伐,最初目標,僅為攻取遼東,如今遼陽已下,且大超預期,可見好就收。
其二,遼東之戰,雖有波折,但斬獲頗豐,遼東敵軍,大部損失,精銳重折,為滅殘敵,已不需屯數十萬官兵民役于彼。追剿殘敵,收取東北,用兵用略,都可根據當地地理、軍事、部族等實際情況施展安排。
其三,北伐以來,自西自東,數路大軍,全線出擊,勞師之眾,靡費之巨,實為大漢立國以來諸多戰爭之最。臣不知倉廩耗費詳細,但可以肯定,不論陣前作戰將士,還是后方饋軍官民,都已疲憊,需要休養;
其四,將士自服役出征,至如已半載有余,苦戰數月,大小戰斗五十余場,死傷甚眾,將士疲憊,士氣有損,且對大部分官兵而言,千里遠征異域,思鄉情切,歸心益重。
其五,遼東作戰將士,半數來源于中原兵馬,遠在東北作戰,水土氣候,皆有不服,到目前為止,諸城前后已有數萬軍民染病,這還是全力醫藥供給,方才沒有擴大繼續擴大。
臣同當地的一些官員部民仔細了解過,待到入冬,氣候嚴酷,其惡劣狀況,比我們原本想象的要嚴重數倍。
去歲西巡河西,其冬寒酷烈,陛下也親身體驗過,東北的情況,不會比西北良好!即便供應足夠的柴炭、被服,也難以保證將士非戰之損傷。
冬季的嚴寒氣候,將成為遼軍最好的御防助力,勉強維持大軍于遼東,且不說糧草被服柴炭等軍需之轉運消耗,也難對敵人起到更多的威懾。
與其如此,不若撤還兵馬,讓將士軍民回國內休養,以解長征久戰之疲......”
顯然,劉旸說了那么多,但最重要的考慮,還在于最后一條,東北的氣候問題。室內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都等著劉皇帝的反應。
劉煦、劉晞兩兄弟,也在思量,不過都忍不住對劉旸進行側目。他們在劉皇帝身邊,了解的情況也不少,尤其是,對于撤軍的議題,劉皇帝到目前為止還從來沒有對外表露過態度,這也是態度的一種了。
谷</span而劉旸言罷,臉上倒露出了一抹坦然,面色逐漸平靜下來,默默地等待劉皇帝評斷,就像等待判刑一番。
太子劉旸過去,為政處事,都顯得平平無奇,溫吞如水,甚至給人一種平庸的感覺,對于軍國大事,更像劉皇帝的應聲蟲。
但此番,算是第一次,向劉皇帝表達自己的看法,發出不同的聲音了......
劉皇帝呢,也陷入了思索,神情雖顯漠然,但微鎖的眉頭證明他確實在思考。過去,對于劉旸的任何建議與政務國事的處理,他往往都是抱有一種考察評判的態度。
但這一回,他是認真地考慮劉旸的意見,當作臣子的軍政進諫來考慮。而劉旸的話,也確實帶給他一些更鄭重的思量。
有一點,算是給劉皇帝提了個醒,也是他此前有所忽視的。那就是東北的天氣問題,對冬季作戰,劉皇帝一直都認為,憑借著充足的后勤供應,保障御寒物資,就足以克服。
這是劉皇帝,站在過往的戰例上考慮的,不論是乾祐四年南下淮南,還是乾祐十一年第一次北伐,都是橫跨兩歲三季,生生熬過整個冬季,始終保持著對敵軍的壓迫。
然而,就事論事,在東北那片既陌生且極度惡劣的氣候環境條件下,前兩者似乎不能完全拿來做類比,付出的代價且不提,能夠取得的效果能有幾成,都還需要打個問號。
尤其是劉旸提到去年巡視西北之事,這一下子勾起了劉皇帝的回憶,要知道,去年行營不過一萬人眾,還非戰時,僅頂風冒寒的行路,迫于凍死凍傷的壓力,也不得不在涼州待過整個冬季。
如今在東北的,可是四十萬軍民,這么多人,面臨的問題,需要克服的困難可不是簡單地乘個數字就行了的。
思及去年的經歷,哪怕屁股底下坐著熱炕,劉皇帝的雙腿都忍不住哆嗦幾下,而況于東北呢?那里的實際情況,他還真沒有實地考察過,他一直在避免奏章上治國,但此次,似乎在戰報上治軍,只是沉浸在自己的考量之中。
至于劉旸提到的其他幾條理由,當然也是有道理的,劉皇帝也不是沒有觸動。此前,他就有從遼東撤軍的想法,撤軍的意圖不是罷戰,而是抽調遼東軍隊,填補到西面。
隨著高麗的異動,劉皇帝也暫時打消了那個想法,而決心繼續在遼東堅持,北擊契丹,南討高麗。
然而,此時劉旸給他的進言,卻是從遼東大撤軍,這是劉皇帝還從未設想過的......
思慮之際,劉皇帝的表情也隨之變化,十分豐富,沉吟良久,劉皇帝終于偏過頭,看著站了好一會兒的太子,平靜地說道:“若是撤兵了,遼東戰局,有所反復怎么辦?倘若有失,再要救急,遣將調兵,過程中周折與麻煩,可一點也不小!”
劉皇帝這一開口,打破了空氣中凝重的氣氛,劉旸心情稍松,連有些坐立不安的劉煦、劉晞兩兄弟都感覺解除了束縛一般,身體略微松弛,看著太子。
劉旸拱手道:“臣與將帥們商討過,留十萬兵馬,足以北制契丹,南拒高麗,余者,盡暫時可撤還!”
“具體的撤兵計劃,可曾擬定?”劉皇帝問。
當劉皇帝問起具體的計劃時,也就證明,他心里對于撤兵,并不那么抵觸了,甚至有接受建議的可能。
劉旸當然也感受到了,稍加斟酌,稟道:“按照設想,還需待南北兩路水陸兩軍進展結果,還軍也通過水陸兩路!陸上問題不大,唯有水路,只要將高麗水軍消滅,剪除海上威脅,便可通過海路還師!”
聽其言,劉皇帝輕輕頷首,也示認可,稍加考慮,劉皇帝沖劉旸露出點笑容:“遣郭廷渭南下進攻高麗水軍,真正的意圖,也是為海上撤軍做準備?”
聞問,劉旸保持著恭敬的姿態,垂首躬身,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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