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萬歲殿內,靜悄悄的,劉承祐默默地翻閱著各部司呈上來的奏章,突然抬頭問道。
皇帝一句話,緊張的是侍候的宮人,一名內侍立刻前去查看,而后迅速回來密語喦脫,再由喦脫向劉皇帝稟道:“官家,寒雨未止,不過已然小多了!”
劉皇帝點了下頭,難怪幾乎聽不到雨聲了。恰逢崇政殿大學士石熙載前來覲見,宣之。這兩年,石熙載更進一步,主掌崇政殿事務,成為真正的隱相。
“凝績來了,坐了!”對石熙載,劉皇帝還是比較器重的。
朝中的官吏形形色色,不乏庸碌小人,也不缺謙謙君子,而石熙載則是少數能夠做到高官的君子。
“謝陛下!”就如往常,謹守禮節,拜謝一番,石熙載方才落座。
身上還沾染著雨露,籠罩在明顯的水汽之中,劉皇帝見了,立刻吩咐喦脫給他盛上一碗熱湯。看著石熙載,劉承祐說道:“這場雨連續下了好幾日了,仍不見停,汴水都漲了,不知河水情況如何,希望不要再發生什么決口潰堤的禍事......”
“陛下憂心的是,中樞已然布告諸道,讓沿河州縣嚴加巡視戒備!”石熙載說道。
“朝廷這邊,當遣些專使御史,下去走走!”劉皇帝吩咐著。
“是!”
“卿來此,有什么要緊事?”劉承祐問。
石熙載呈上表章,道:“夏州的奏報,黨項諸部,陸續遣使表示歸附,王祐于夏州設宴,邀請諸部首領會商,代表朝廷與其盟誓。諸部皆表示,愿意永遠臣服大漢,效忠朝廷。至此,夏綏悉安。”
“這倒算是則喜訊!”對此,劉皇帝的反應倒顯得平淡,說道:“只是盟誓這種事情,我們守信,對胡虜的約束又能有多強?大漢強盛,他們固然俯首稱臣,朕還能期望他們永遠效忠?”
見劉皇帝言語冷淡,石熙載一時倒也不知如何接這話了,只能附和著說:“陛下所言甚是,夷狄畏威而不懷德,如今黨項諸部因畏懼大漢的強勢,迫于軍威,這才爭相表附,不足輕信。”
劉承祐笑了笑,翻開奏章的同時,問道:“對于推行漢制,繳稅貢賦,這些黨項人有何反應?”
“一概應允!”
“答應得這般痛快?”劉承祐玩味道。
“據說,盟誓之時,楊都帥派了一千甲士維持秩序!”石熙載應道。
經過多年的了解與熟悉,大漢君臣早就有一個認識,那就是夏綏的問題,定難軍好解決,難的是對幾十萬黨項人的治理。
與散布在河隴地的那些零散黨項部族不一樣,夏州黨項聚落當地,時日已久,且凝聚力較高,再經過拓跋李氏將近百年的經營,完全具備產生一個獨立政權的基礎。
只是有大漢這頭猛虎在側,生生地打斷其獨立的進程,甚至扼殺這種可能。要知道在正史上,哪怕面對是趙宋,西夏的建國也是經過半個多世紀與大宋的鏖戰爭鋒,方才實現。
如今,針對初步收復的夏綏以及生存其間的黨項人,劉皇帝首先要消滅的,就是其獨立的可能,削弱定難軍經營近百年的底蘊。
此前,在劉承祐的授意下,經過政事堂諸公的綜合考慮,反復商討,最終拿出了一套夏綏的善后辦法以及治理策略。
基本上,是在國舅李業建議的框架下進行調整,那畢竟符合皇帝心意,也是朝廷收治夏州的最終目標。只是,不像李業所求的那般急切,一步到位。
然而,即便手段相對柔和,卻有一則基本的底線,那就是黨項人要真正納入大的統治體系,要服從官府的管理,要向朝廷繳納賦稅。
有了這個前提,在其他事務上,商量的余地也就大了。黨項人可以保留自己的風俗習俗,不需要強行推動改發易服,但是,大漢律法制度的推行,也是勢在必行的。
為安撫黨項人,朝廷也給予一定的優惠,比如三年之內,不收取任何賦稅。各部黨項人,仍舊允許其以部落的形式存在,尤其原首領管理,朝廷挑選恭順朝廷者授予官職。黨項人所依賴的青白鹽,朝廷不直接剝奪,但會派鹽監前去“指導”,同時加強黨項人與漢人之間的貿易往來、經濟聯系。
總體而言,對于黨項人,朝廷采取的綏靖政策,在穩定局面的基礎上,逐步同化。綏靖的意義在后世已經變成了軟弱、投降,為人所鄙棄,然而,其本意絕不是一味的退讓與妥協,只是顧全大局的一種政策罷了。
魏仁溥這干宰臣,自是老成謀國,在大局抵定的情況下,不欲采取急切的政策與過激的手段,以免節外生枝,也是可以理解的。
劉皇帝也理解,因而認同了他們的想法。當然,最主要的是,眾臣深明皇帝吞并消化黨項人的目標,也是朝著那個方向卻努力。
有了這個認識,與劉皇帝達成共識,也就不難了。
相較之下,對于拓跋李氏,就不那么客氣了,其三代以內,不論嫡旁系,悉數遷出,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經過商討,決定將自李光睿以下的李氏族人,全部遷到河北。在集中安置還是分散安置上,最終選擇了集中,無他,方便管理,遷徙的目的地,則是相州。
銀州與綏州,并沒有出乎意料,很快就陸續投降歸附。畢竟,此前一直表現得強硬,實力也最雄厚的李光睿都投降了,他們哪里還能有其他選擇,都老老實實的。
在夏綏四州盡復之后,朝廷的善后命令也相繼而到,沒有任何的拖延,楊業與王祐便按照朝廷的政策方針,再結合當地的具體情況,進行落實。
遷族的事情,在拓跋李氏內部,自然引起了強烈不滿,重土念家,可不是漢人獨有,黨項人同樣舍不得離開自己的故土。
尤其是李氏,他們早已是脫離了傳統游牧生產方式的“新黨項人”。同時,對李氏進行大遷徙,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其怨聲載道,再加上,拓跋原本就是黨項大部,而李氏嫡系自李思恭開始,也是旺盛繁衍,僅家族就是一大堆人,想要把這干人遷出,可想而知其中難度。
當然,人為刀俎,彼為魚肉,在大漢的強權下,李氏內部有再大的怨氣與不滿,在漢軍橫行的時代,也容不得他們有更多的選擇。
楊業可是得到了皇帝的授意,順昌逆亡,他的戰刀,可還未怎么開刃了。
另一方面,則是對原定南軍軍隊的處理事項,在此事方面,要謹慎得多,沒有任何事務,比軍隊出了問題,造成的破壞還要嚴重。
夏綏四州的軍隊,加起來也有上萬人,其中漢籍全部保留,其軍中精壯骨干,一部分挑出充入番部以及就地戍防,還有一部分則調至東京禁軍,深入同化。
剩下有六千余眾,全部外遷,名義上是調走,這回不是內遷,而是發戍至山陽。宋琪在山陽任上,時不時地向劉皇帝要人,這回給他一份大禮。
六千定難士兵,可不是單純的六千卒,而是把他們的一家老小都包含在內的,是整整六千戶人口,對于邊地而言,足可充實好幾個縣了。
如此,將定難軍一番拆分,不管其他人怎么看,他自己心里是舒坦了很多。
當然,劉皇帝自己心里也有譜,事情絕不會輕松,黨項人也不會就真的那么聽話,那么順服。在排除直接反叛的可能下,大漢在夏綏的統治,還需經歷不小的考驗。
要看王祐與楊業的能力。顯而易見的,楊業此番平定夏綏,最考驗的不是他統軍作戰的能力,而是他協調關系、處置俗務的能力,到目前為止,做得還不錯,楊業是個有大局觀的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