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四載,劉承祐再度走進郭府,意外地發覺,府中各處沒有多少變化,布置還是那些布置,只是新舊斑駁,耳目一新,只是時間帶來的影響。作為皇帝,這么多年以來,他駕幸大臣府邸,次數不是很多,但算下來,郭府屬于重點光顧對象。
上百的大內侍衛,反客為主,強硬而迅速地占據公府前后院落、通道,以防不測。皇帝巡幸,不管任何時候,安全總是第一。
這一回,領著人恭迎接待的,乃是郭妻張氏,至于郭威嘛,或許是真的病重不能起身,又或者是心里也有些不爽,皇帝既然親幸,那樣子便做足。
空氣中彌漫著藥湯的氣味,不算濃,但就是有,不甚好聞。郭威正躺在臥榻上邊,人裹在被子里,臉上確實帶著病態,見到劉承祐的身影,趕忙吃力地撐起身體,想要行禮。
“既然身體抱恙,就不需這些俗禮了!”劉承祐伸手示意。
郭威搖頭,病容之間帶有少許不安:“怎勞陛下親至,未能恭迎中門,已是不該,豈能再失禮數!”
“你我既是君臣,也是翁婿,而今又處家中,不需如此拘束!”劉承祐微微一笑。
給了郭寧一個眼神,小娘子趕忙上前,扶著郭威,接過侍女取過的靠枕,讓他坐起。美眸之中,滿是關切:“爹爹怎么會如此大意,聞你染疾,我實在心憂!”
說著,眼眶之中,竟然微微泛紅,語帶哭腔。
“你如今已是皇妃了,陛下當前,哭哭啼啼,成何體統!”見狀,郭威教訓說,郭寧頓時收聲。
劉承祐上前,輕撫郭寧細肩,安慰道:“不必過于擔心了!去后宅,與你母親敘話吧!”
“是!”顯然,劉承祐這是想屏開郭寧,小娘子也會意,聽話地告退。
君臣二人之間有了足夠的談話空間,劉承祐提袍坐上榻前的交椅,打量著郭威,雖然他已臥病在床,仍舊問道:“郭卿病情如何?”
郭威苦澀著應道:“臣年事已高,早年積創甚多,身體有虧,如今竟被一場秋寒給擊倒了,讓陛下見笑了!”
“病來如山倒,還需注意啊!”沒營養地說了句。
稍頓,劉承祐又問:“郭卿是什么時候追隨先帝的?”
聞此問,郭威臉上,露出一抹追憶的神色,喟然道:“老臣沒有記錯的話,應是天福元年吧,當時晉國初立,先帝被拜為陜州節度、侍衛馬步軍都虞侯,召臣至麾下。自那以后,先帝累鎮藩閫,對臣不見棄用,始終委以腹心,參贊機務,待遇尤深,至今思之,亦仿若昨日之事!”
聽其所述,劉承祐也道:“如此算來,郭卿盡忠劉氏,也有近二十年了!”
“先帝與陛下,對老臣之恩遇及信任,重如山,深若海,窮此一生,也是難以報答啊!”郭威目光平和,與劉承祐對視著,悵然道。
劉承祐微微搖頭:“先帝與朕,雖寥有賞遇,但二十年來,也是悉心竭力,進言獻策,知無不為,未嘗懈怠。郭氏今時之榮耀與顯赫,都你該得的,朕反而時時反省,是否薄待郭卿了!”
“陛下出此言,實令老臣汗顏啊!若無先帝與陛下的英明領導,豈有臣稍作發揮的余地。而今陛下,降下滔天恩典,老臣只覺惶恐啊!”郭威說。
君臣二人就這般,既虛情假意又情真意切地,追憶往昔,暢談功業,如此便花了兩科鐘。
慢慢地,也就發現了,以郭威此時的健談,這病情如何,二者心知肚明的。
很快,收斂心神,劉承祐身體越發松弛,輕笑道:“朕猶記得,上一次登門,還是就北伐與南征,請教郭卿的意見。如今,淮南大獲全勝,后復秦鳳,又盡取荊湖,時間過得很快啊!”
“以陛下的雄才偉略,如今也不需要臣再表愚見了!”郭威的目光愈顯真誠。
“所以,郭卿屢上辭表?”劉承祐玩味地看著郭威。
兩人對視著,目光幾乎能在空氣中碰撞出火花,默不作聲許久,郭威方才悵然說道:“陛下,而今朝中賢臣眾多,軍中猛士云集,天下一統大勢已成,臣年老體衰且無用,實無顏再竊居朝堂,更遑論宰相高位。”
劉承祐淡淡一笑:“朕沒記錯的話,郭卿才五十出頭吧,何以言老?這若是讓大漢的宿臣老將們聽了,讓他們情何以堪?”
郭威拱手說:“臣以渺身,幸遇明主,振奮武功,輔創大業,也算位極人臣,功成名就,榮祿載身,自謂此生足矣!如今已是身心俱疲,只欲盡去煩累,歸養田園,還望陛下成全!”
話說到這個程度,郭威也是言辭懇切,一臉的鄭重,那坦然的眼神,反倒令劉承祐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了。當然,他不會真的心生愧疚,只是有些情緒波動罷了。
劉承祐也陷入了沉默,一副認真考慮的模樣,過了一會兒,說:“卿如今為大漢首屈一指的大臣,開國元勛,一舉一動,牽扯甚大,盛年而隱退,只恐惹人非議,引起不必要的揣測!”
皇帝都這么說了,郭威的態度當然越發堅決,拱手應道:“陛下素來體恤臣下,老臣遇疾,以求歸養,有何可非議。倘若真有,那也是宵小之徒懷有不良居心,該當嚴肅處置!”
聽其這番陳情,劉承祐眼神沒有任何波動,只是嘴角又洋溢起笑容,對他說道:“此事,朕還需考慮考慮!”
“郭卿身體不爽,就當好生休養,就不多打擾了!”劉承祐說著便起身,道:“朕就先回宮了!”
見劉承祐欲走,郭威也坐起身體,想要相送。
“不必了,好好躺著吧!”劉承祐嘴角笑意不減。
“陛下慢走!”郭威在榻上,望著劉承祐挺拔的背影,雙手拜道。
離開郭府的時候,劉承祐的心情是十分輕松的,經過這連番的試探,他基本相信,郭威確實沒有異心。當然,仍不排除郭威有演戲的可能,不過,這滿朝上下,包括他這個皇帝在內,又有誰不在演戲?
同時,劉承祐心里也確信了,郭威確實明白了自己近來這番舉動背后的目的,并且,十分配合。
“你不必過于擔心了,吉人自有天相,婦翁的身體會好起來了!”回宮的鑾駕上,見郭寧細嫩面容間浮現的憂戚之色,劉承祐輕按其手,寬慰道。
聽其言,郭寧妃仰頭望著劉承祐,輕聲說:“爹爹畢竟年紀大了,聽娘親說,他身上積創甚多,痼疾纏繞,始終未曾痊愈......”
見狀,劉承祐眼神閃了下,將小娘子輕輕攬入懷中,柔撫其玉背,道:“放心吧!會好的!朕是天子,口銜天憲,朕說婦翁會好,他就會好!”
聽皇帝這么一番強勢的話,郭小娘子有些愣住了,清亮的眼眸中似乎有些詫異,但望著劉承祐那輪廓分明的面龐,還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一陣秋風透過車簾卷入,似乎有些受涼,小娘子又往劉承祐懷里縮了縮。
一只手,無意識地在郭寧妃緊致的腰臀之間游走,劉承祐面色沉穩,目光逐漸深邃,就如郭府后園中的那汪秋潭一般。
郭威確實是個十分聰明的人,識時務,體圣心,知進退,恭謹得讓劉承祐不敢不多想一層,其中是否有詐。當然,有時劉承祐也會捫心自問,是否太過多疑了,是否對其猜忌過甚了。
不過,些許雜念,迅速被劉承祐從大腦中摒除,這些時日的舉動,針對的并不是郭威本人,而是他的影響與代表的勢力,與他本人忠誠、恭敬與否無關。
不管如何,他對朝廷軍政的影響都是實實在在的,大到劉承祐不得不有所動作,為社稷,為朝廷,也為皇室,消除隱患。而消除那些不良影響,最好的辦法也是從郭威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