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三伏天,中原大地迎來了最悶熱的日子,天地就仿若一座火爐子,烈日毒火,無情地烘烤著大地。通往開封的官道,開闊而平坦,沒有多少起伏,大漢的道路,其他地方或許仍舊簡陋乃至破敗,但京師周遭的道路,還是修繕完好,以通八方。
筆直的道途,靜靜地躺在原野間,兩側是成片的麥田,茁壯的莊稼,長勢喜人。太過炎熱的緣故,放眼望去,能夠看到明顯的熱浪。
一支車隊,緩緩地行進在官道上,觀其儀仗,規格很高,護衛嚴密,車輛甚多,卻非大漢官旅。這一行人,乃是來自嶺南劉氏的使團。
一名騎士策馬南來,抹了把額上的汗,沖護衛的軍官稟報情況。聞報,軍官策馬回轉,向中間一架華麗的馬車道:“啟稟中官!察問過了,已出尉氏縣境內,沿此道再行三十余里,便至開封!”
車簾掀開,從中探出一張抹著脂粉的臉,抬眼望了望天,大概是怕烈日影響的肌膚,又趕忙縮了回去,應道:“加快速度,今日一定要趕到東京!”
“中官,我們已經連續趕了四十里路了,衛士們十分饑渴疲憊,是否先歇息一陣,再趕路?”軍官請示道。
很快車內便傳來明顯不耐煩的回應:“就差三十里,還要休息?渴了就喝水,都騎著馬架著車何談累?我奉陛下之詔出使北漢,商談國家大事,馬上就到開封了,豈能被爾等這些憊懶之人耽誤了時間!出了差錯,爾等擔待得起嗎?”
被這一通訓斥,軍官臉色很難看,悶聲應了聲是。
心里則暗罵不已:你這閹豎,說得輕松,你有車駕乘坐遮陽,我們倒受烈日暴曬。若非你一路嬉戲遲緩,豈能耽誤那么多時間。
當然,再蓬勃的怨氣,也只能憋在心頭。抬眼,望了望那毒辣的太陽,差點被亮瞎雙眼,輕馳上前,軍官大聲呼喝道:“加快速度,到了開封,好好休息!”
而作為此次北上使節的陳延壽,則渾然不覺護衛的怨氣,抑或根本不在意。待在馬車內,雖然少了夏日的灼曬,卻也悶熱,索性提前備好半桶冷水,不時以水澆面,倒也能祛熱。
洗了洗臉,取出一面鏡子,照著梳理,尤其打理他那脆弱的胡子。畢竟是宦官,為了不被人小瞧,臨行前他還特地尋巧匠,給他裝飾了一嘴稠密的胡須,就是打理起來太麻煩了。
陳延壽,為南漢宮中內給事,此番北上,是受甘泉宮使、鉤陳諸司事林延遇的推薦,出使中原,以求和平的。
問題還是出在一個多月以前桂陽山口之戰,南漢軍被打得太慘,戰損比在一比五,若不是受到上面的約束,漢軍或許已入嶺南,收取馬楚故地。
而開國以來,頭一次感受到中原強兵的戰力,似乎比傳聞中的還要厲害,南漢主劉晟坐不住了,趕忙遣使修好。
事實上,早在三年前,北漢攻南唐,盡取江北之地后,南漢住劉晟就已經心存惶恐了。南漢立足廣交幾十年,雖遠避中原紛爭,但對于北方的形勢發展,又豈是一點都不關心。
淮南之地,從朱梁時起,便為中原與江淮相爭之所,從楊吳到南唐,一直為其所有。然而幾十年后,突然為中原一舉所奪,南唐坐擁大軍,卻幾乎沒有反擊之力,半載而獻其土。這樣的狀況,對于南方的諸國而言,可不是好征召,雖然割據紛爭數十載,但“大一統”的理念太過深入人心,哪怕遠在嶺南,也能感受到縈繞在頭頂的三個字。
三年前,劉承祐初取淮南之后,南漢主劉晟便有意遣使進貢修好,然而受阻于湖南。畢竟他出兵侵占了馬楚嶺南之地,與當時的湖南勢力爭端不小,直到周行逢上位,才有所緩和。
以往,雖然知道北漢強盛,但也只是固有印象,全憑傳聞想象加猜測。然而如今,一個不留神,大漢的兵鋒已至嶺南,陳于國境之外,劉晟于是徹底慌了,趕忙派人攜重禮北上。
漢宮,萬歲殿,御宴隆重,劉承祐攜朝中重臣,為南征的將帥們接風洗塵。
隨著朝廷政策下,荊湖局勢漸穩,夏收之后,糧匱又緩解。南征的大軍,也陸續自湖南撤離,將軍政交與道司。
到六月為止,荊湖都指揮司下諸軍,雖然尚未編制結束,但除護圣軍、一部鐵騎外的東京禁軍,已盡數北撤,最后一批的龍棲軍,也退到澧陽了。
湖南那邊,軍事上有杜漢徽、李筠、潘美、曹彬等人主掌,足可鎮之。而征南將帥,慕容延釗、郭威、韓通、孫立、張勛、史彥超等人,包括荊南降將梁廷嗣、魏璘,都奉命北上,受到漢天子親自接見。
至于湖南,也有一批投誠的將校,軍事素質要比荊南優秀得多,畢竟一路打出來的,但是,沒有一人有幸來京。這也算因為武力對抗朝廷,而產生的同荊南將領的區別對待。
殿中氣氛很熱鬧,畢竟凱旋還朝,得勝而歸,這是天子親自舉行的慶功宴。韓通牽頭,酒意高漲,呼聲熱烈,臉上笑得如同一朵綻放的花,他此番算是長臉了,三年前遭貶,如今載譽還京,腰桿子硬,能抬頭仰面示人,岳州一戰,大破逆軍主力,取周行逢性命,這實實在在的戰功。
張勛開始開國之后頭一次來東京,此前一直在地方為將,剿撫治安。此番來京,受到天子親自敬酒,也有些忘情,喝得面紅耳赤。心情格外得好,已經有些風聲,憑著他在岳州的戰功,此番朝廷就南征議功策勛,僅論戰功,他必在前三之列。
唯一有些尷尬的,要屬孫立了,帶著小底軍到南邊走了一圈,他自己倒一場仗都沒撈上,非但如此,身軀倒肥了一圈。劉承祐還以調笑他,說江陵的風水養人,臊得他有些臉紅,畢竟細數下來,此次戰功輪不上他,但論滋潤,是沒有誰能和他相比的。
“此番南征,大獲全勝,全取荊湖,為一統天下,奠定穩固的前進基礎,卿勞苦功高,朕僅以此酒再謝之!”端著酒杯,與慕容延釗站在一塊兒,以一種朋友之間的親和語氣,對他道。
慕容延釗雙手持杯,表現得很謙遜:“此皆陛下睿智籌謀,樞密妥善調度,群臣同心支持,將士英勇效命,臣不敢居功!”
一句話,將自己的功勞,淡化到最小。對此,劉承祐笑容更盛,也顯得真誠了些,連夸慕容延釗謙恭,虛懷若谷。
都說軍人不干政,不問政治,該純粹些,但那只適用于中下級軍官。到一定地位,若還不通政治,那么勢必難以持久。
似慕容延釗,已為殿帥,今又取得“滅國”之功,聲望可以說盛極一時了。在這樣的情況下,仍能保持著頭腦的清明,小心翼翼,不犯忌諱,也算難得了。
不過,即便如此,劉承祐仍不禁考慮起,此后該如何安排慕容延釗,是否還將他放在殿帥的位置上,若罷之,又該以誰繼之?趙匡?韓通?
懷著稍顯復雜的情緒,劉承祐轉身,面帶笑容,走向左首那個更難安排的人:“郭公,三年未見,風采依舊啊!”
面對天子那溫暖人心的笑容,郭威老臉上盡是謙順,拱手應道:“陛下才是神采四溢,令人心折,臣已年邁衰朽,老之將至,鬢間發絲,已然斑白了!”
目光掃過,注意到郭威兩鬢,確是一片灰白,透著暮氣。笑容更盛,示意起身的郭威坐下,與其碰了一杯,輕撫其背:“郭公乃國之柱臣,朕仰仗之處,還有許多,此番擔轉運之責,使大軍供給無匱,就是明證。而今老臣凋零,郭公還當保重身體啊”
“謝陛下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