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陽西城頭,漢將陳思讓正抱劍而眠,須發張揚,形容疲憊,甲胄之上沾有血污印痕。數日的攻防下來,就以西門的防守壓力最大,他身為主將,便一直待在城頭指揮調度,乃至親自參與廝殺。
陳思讓其人,仕后唐、后晉、北漢三代,二十多年的從軍生涯,歷河北、中原十幾任州使,青年時,還當過后唐莊宗李存勖的殿前班直。每履一任,有善舉,無惡政,口碑向來不錯。
北漢建立后,前后任淄、密二州,在劉承祐籌謀淮南戰略之時,郭威向劉承祐舉薦陳思讓,以其為沂州團練使,同宿州趙匡一樣,此番南征即用上了。并且在前后作戰中,也立了不少軍功。
在城外殺聲響起的那一刻,陳思讓即從睡夢中驚醒,揉了揉頭,使困倦稍去,他第一反應,便想到援軍了。
作為一名老將,陳思讓的經驗很豐富,并且也知楚、泗漢軍的虛實,心知郭榮即便遣援軍,也不會來多少人馬。
“不知是誰領軍,竟有此膽識,敢夜襲唐營!還是自南邊而來,從哪里渡過運河的?”腦中思索著,陳思讓動作卻不忙,嚴令守卒戒備,自快步往山陽南門而去。
至城頭,凝目眺望城外動靜,唐營之中,已是嘈雜一片,殺聲震耳,各處煙火肆掠,營亂已至沸騰。夜幕之下,分明能夠看出,有一支軍隊,就如一把利刃一般,正在穿鑿唐營,南寨已徹底崩潰,正在向東進擊。
“好!”疲倦的面容間,頓時洋溢起喜色,陳思讓當即下令:“整兵,隨我沖殺出去,襄助援軍!”
“使君,是否再看看局勢,萬一有詐,恐山陽有失!”有軍校勸阻。
陳思讓當即搖搖頭,指著城外唐營道:“交手這數日了,憑城外的唐軍,還演不出這般的動靜來。援軍人少,敵軍人眾,若讓唐軍反應過來,恐生佗變。戰情瞬息萬變,稍縱即逝,容不得遷延!聽令,自四門各抽調兩百卒,集于東門,隨我出戰!”
因前番攻防,拋開役夫不說,城中能戰者已不足兩千人,山陽防御也確實到了崩潰邊緣。集中起八百人出戰,陳思讓已算是放手一搏。
就如陳思讓所說一般,在趙匡軍襲南寨時,東、北寨的唐軍確實反應過來了,雖然比較緩慢,再趙匡帶人轉攻東寨之時,受到了極大的阻力。縱使唐軍戰斗能力弱漢軍一籌,聚兵憑寨而守,也不是趙匡軍短時間能突破擊敗的。
這等突襲,就怕攻勢緩下來,陷入鏖戰攻堅強。不惜傷亡、強行破寨與放棄攻寨、回襲南營,兩個念頭快速在腦海中徘徊,一咬牙準備帶人強來之時,陳思讓領軍自東門出,從暴襲唐營。
守軍的果斷出擊助戰,讓趙匡大喜,直贊陳使君有名將之資。旋即擲下嚴令,畏戰者死,同黨進一起,冒矢石,浴血攻堅。在兩面夾擊之下,唐軍東寨也步了南寨的后塵。
趙、陳兩軍匯師,臨陣決斷,由陳思讓與黨進率軍,驅趕唐軍敗卒,前去進攻北寨。而趙匡則自領一軍,轉向南寨,復攻之。
夜襲發動之時,唐軍的主將、援應都監姚鳳正在水寨,只顧得上傳一道軍令,讓諸營將校,彈壓亂象,聚兵迎敵。但亂訊傳來,南寨被破,城中守軍出,東寨失陷,北寨遭襲,一時間,姚鳳慌了手腳。
他很是疑惑,漢軍援兵尚在西岸,何以自南面來襲。但臨變之際,并沒有多少時間給他細思,考驗主將應變能力的時候,姚鳳顯然是不合格的。
有唐將建議,夜襲之漢軍,人數并不多,守軍出擊,城中定然空虛。山陽早是危敗之城,當趁機破了城,漢軍無所依仗,可循序整軍而敵之。
猶猶豫豫后,姚鳳選擇了拒絕,覺得攻城太冒險,若是讓漢軍將三座營壘都破了,損兵必然巨大。于是,姚鳳自水寨中,領一千卒,向南寨,收攏敗兵,彈壓局面。
效果自然是有些,然而,在面對趙匡回馬一槍之時,一戰再敗,狼狽逃歸水寨。姚鳳的敗退,也預示著他挽敗的努力徹底落空,唐軍步營,徹底陷入崩潰,兵敗如山倒。
眼見敗局已定,唐軍主將無奈,收攏了數千敗卒后,竟然直接揚帆南撤了 后半夜,基本都在漢軍對唐軍敗兵的絞殺與俘虜中渡過,一直到拂曉時分,山陽城外,方才恢復平靜。尸橫遍野,滿目瘡痍,卷刃的刀劍,訴說著戰爭的殘酷。
戰后,趙匡與陳思讓會面,自是一番開懷交流,商業胡吹,我贊你智略,你贊我英勇,氣氛很好。
山陽西城頭,看著滿城垣的破敗,刀傷劍痕,煙熏火燎,不少守卒,枕刀而眠,甲胄破爛,身傷多被創傷。看著一臉老態的陳思讓,趙匡朝其拱手拜道:“使君孤軍守城,力抗十倍之敵,堅韌無畏,在下敗服!”
“城中士卒,傷亡過半,丁壯更是難計其數,不容易啊!”陳思讓感慨一句,朝趙匡回禮:“不管如何,此番趙將軍于老夫及麾下將士,有活命之恩,此番惠澤,老夫記下了!”
“使君言重了!”趙匡發揮著他的交際屬性,顯得很謙遜:“在下奉命而來,破敵援應,本為使職所在,豈敢受使君之禮。再者,昨夜若非使君果斷出擊,又豈能那般迅速,破唐寨,退敵軍!”
聞其言,陳思讓不由頷首,看著趙匡,更添感慨:“趙將軍不愧為天子看重之青年俊才,勇略超群,南征以來,屢建功勛,威震淮南,又能如此虛懷若谷,異日前途無量啊!”
“不敢當”趙匡含笑答道:“似使君這般,忠勇持重,干練之才,方是國家棟梁,中流砥柱啊!”
“哈哈!”陳思讓不由笑了,指著趙匡道:“實言相告。當初朝廷以你為宿州團練,老夫輕你年小,不名一文。但如今看來,你趙元朗,何止一州之才啊!”
午后,經過一上午的休息,一夜之疲敝,有所緩解。查察、處置了一番軍政之務之后,陳思讓開始巡視城池,雖然唐軍退去,幾無破城壓力,但該有的謹慎,不敢有所怠慢。
山陽城南,隨趙匡援濟而的軍隊,就屯于此。一日夜的戰斗下來,損失并不小,傷亡過半,即便唐軍素弱,但也不是完全任由漢軍屠戮的,尤其是攻堅作戰。并未選擇進城,唐營雖則已然破敗,但稍作拾掇,正可供趙匡駐軍,繳獲的物資也足夠補充。
陳思讓前來拜訪,正見營內,除傷兵、值守及羈押俘虜的士卒外,剩下近兩千兵集中列陣,趙匡則挎劍而高立。陣前,有數十名士卒,去甲受縛而跪,每個人背后都站著手執刑刀的甲士,場面異常嚴肅。
“話,本將前已講明,爾等可放心受刑,我會將爾等記于陣亡,為爾等家人謀一份撫恤,安心去吧!”盯著那些人,淡漠地一揮手,不顧那些士卒的求饒,下令盡數斬殺。
數十顆人頭落地,為剛取得一場大勝的漢軍,又增添幾分血腥與肅重。趙匡則上前兩步,高聲道:“本將再重申一遍,軍法無情,望自警戒,勿觸我法!”
“是!”士卒全軍齊應。
待士卒有序散去休整,得知陳思讓來訪,趙匡這才變了臉,面帶春風,迎了上去:“使君之來,未及相迎,還望恕罪!”
陳思讓自然不會托大,回一禮,對方才的情形,盡收眼底,不由好奇問道:“甫獲勝利,便斬士卒,那數十卒,犯了什么軍法?”
看了看正被收拾著的尸首,趙匡笑容微斂,道:“昨夜急攻東寨,我降下軍令,自我以下,畏退者者死,全軍將士,皆踴躍向前,冒死而戰。唯有這數十人,臨陣卻步,綴于后方。此懼戰亂軍之徒,不遵我令,自當斬殺,以正軍威!”
“如何認定是這數十人?”陳思讓問。
趙匡說:“我命親兵,于其頭盔、背甲,劃下劍痕。今日復驗,將士多面胸受創,唯有這些人,完好無損,甲有劍痕,由是可知!”
點了點頭,陳思讓不由嘆道:“趙使君,治軍有法有度啊!我觀這宿州團練,精銳已可當東京禁軍了!”
事實上,陳思讓心里,對于趙匡的評價實實在在地又高了一層,此人智勇齊備,膽氣十足,又兼韜略,將兵有法,心性還這般成熟,異日必成大器。是故,對于這個差不多比自己小了兩輪的將軍,陳思讓語氣間,不由帶上了幾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