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得一聲破空響,羽箭幾乎貼著紅心扎入箭靶,三十步外,劉承祐以一個標準射箭的姿勢站在那兒,左手持弓,弓弦尚在顫動。那張如今勉強還算英偉的臉上,略帶一絲遺憾之色,就差那么一丁點,就正中靶心了。練習這么久,他的射藝還是有些長進的。
大概是劉知遠的基因實在不佳,再加上,經過兩載的成長與軍政操勞的摧殘,當初俊秀的臉蛋,已有長殘了的趨勢。應該是昨夜熬夜熬久了的緣故,此時劉承祐的面龐之上,長了幾顆痘。
對于自己外貌的變化,劉承祐自個兒心里有數,偶爾照鏡子的時候,心里也頗為遺憾。但是,他并不在意,權力就是最好的整形術與化妝品。
“多擺遠五步!”劉承祐望了望,吩咐著,想試試遠點的距離。
內侍這邊一示意,遠處侍立著的衛士趕忙上前挪動,劉承祐望著那明顯小了一圈的箭靶,不由活動了一番筋骨,一攤手,張德鈞立刻恭恭敬敬地將羽箭遞到手里。
再度擺出個站射姿勢,劉承祐一板一眼地,瞄了一瞄,弦顫矢發。結果還算幸運,箭未脫靶,只是距離靶心偏得有些遠。這等尷尬的局面,即便張德鈞在旁準備好了吹捧之辭,也不好意思說出口了。
看到結果,劉承祐搖了搖頭,臉上沒有多少羞惱的神色,只是很平靜地將弓箭放下。他用的弓箭也不是特殊的御弓,就是禁軍制式的弓矢,黃樺木制,黑漆澆面。
“看起來,朕于射藝方面的天賦,卻是止于此了!”拿著濕毛巾,拭面擦手,劉承祐輕松地說道。
陪劉承祐練箭的,是龍棲軍都指揮使馬全義,也是一身武服,精健的模樣。聞言,不由道:“陛下忙碌國事,疏于習練,能達到如今的水平,已勝過尋常士卒多矣!”
劉承祐笑了笑,指著馬全義:“沒曾想我們馬都指揮使,也學會這奉承話了!”
面對天子的調侃,馬全義面色不改,認真地答道:“臣只是據實而答!”
“光看朕這粗陋之技了,還是由卿來展示射術吧!”劉承祐擺了擺手,對馬全義示意道。
馬全義除了將才之外,在個人武藝上,長于擊劍、騎射,其射藝在軍中也是頗有名氣的。也不客氣,彎弓搭箭,姿勢一擺,行家的氣度就出來了,就借著劉承祐那張靶,一箭而中的。
劉承祐則躺倒邊上宮內新制成的一張躺椅上,微微翹起二郎腿,悠閑地閉上的眼睛,享受這暮春的暖陽,耳邊傾聽著弓矢擊空中靶的美妙節奏,倒是一時閑適。
基本的國策已然定下,朝局漸穩,一切以休養生息、恢復生產為中心,短時間內,劉承祐已經沒有多折騰的意思。這段時間以來,他也有意識地將一些基本的庶事雜務完全放權與宰臣們。
小事基本不過問,當政的第一年,事無巨細一肩挑,實在把劉承祐累得夠嗆。在保證帝位穩固,皇權不流失的情況下,劉承祐介意給自個兒減輕一些負擔。
當然,朝政大權,仍舊牢牢地把控在劉承祐手中,且越發穩固。只是多了些空余的時間,而空出的時間,劉承祐多用于讀書習武,說到底,他這具身體,還不滿二十歲,個人的見識還不足為傲,正是努力提升自己的階段。
讀書,尤愛讀史,尤其是“近代史”。習武,各樣也都有所涉獵,但唯有射藝能讓他找到點自信。
另外便是將養身體了,陳摶所贈指玄八十一章,已被王溥給翻譯出來。就如陳摶老道當初所說,他的養生之法,對他當真沒有太大的作用,掌握著世俗的最高權力,還想“修仙”?
不過在健體一道上,總有些觸類旁通之效,比如一些姿勢、動作 春日照耀在身上,暖洋洋的,分外舒適,劉承祐差點就睡著了。再睜眼時,馬全義已收起了弓,輕輕地甩了甩手臂,一囊的弓射出,還是需要廢不少氣力的。
望著三十五步外,扎滿箭矢的靶子,劉承祐不由撫掌,嘆道:“將軍之射術,果真精湛!”
馬全義面態謙和,顯然,并沒有盡全心,施全力。
“賜茶!賜吃食!”
“謝陛下!”
馬全義落座于一張石凳,喝著茶,嘗著糕點,大口吞咽,并沒刻意地拘禮。
劉承祐還是懶洋洋地窩在躺椅上,瞥著身旁的愛將,以一種交心的語氣問:“全義,從龍棲軍始,你我相交,已快有兩年半了吧!”
“是啊!”突聞劉承祐提起當初,馬全義臉上也流露出些許追憶之色,鄭重地朝劉承祐拜道:“當初在先帝帳下,臣不過龍棲一卒伍,若無陛下提攜,交以腹心,臣如今還不知在哪里謀生,更遑論成為大漢禁軍,一軍主將”
馬全義話里,有著充沛的感恩之意,劉承祐也不疑有他,若是連這樣知根知底,久隨王駕的親信將領都要勾心斗角,他這個皇帝也當得太累了。
當然,就他得知的情況,馬全義身上,雖然免不了一些小毛病,比如護短徇私,但總體而言,在軍中也是誠于王事,盡心統練兵馬。至少忠誠上是沒有問題的,嗯,僅針對于他劉承祐。
“自河北南下后,一直在京練兵,西征河中,亦未建多少功勛,可曾覺得乏味?”劉承祐語氣平和地問道。
“不瞞陛下,有的時候,卻有此感。將士們苦練殺人作戰之術,少用武之地”對劉承祐,馬全義直接說出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劉承祐點著頭,眉頭微凝:“軍中作此想法者,只怕是不少吧!”
“正是!”
劉承祐則呵呵一笑,手在空中一圈,道:“當今天下,大漢僅據十之三四,四面皆敵,朕欲削平天下,復華夏雄風,今后有的是仗要打,有的是建功立業的機會!”
“陛下所言甚是!”馬全義顯然也理解,抱拳拱手。
軍心啊!
劉承祐心中暗思,他可時時關注中軍中的情況,對于這種不算微妙的軍心變化,也有所警惕。說到底,還是長達半年以來的軍隊整飭,大量老弱被裁汰,軍紀又嚴,對將士的管束也越發強,這讓野貫了的軍隊有些不適應,不只是底層的士卒,將校亦然。
眾多因素堆積下來,便使得軍中的氣氛有些壓抑。軍隊自當是嚴肅齊整的,但不是這個法子。劉承祐有深思,大抵還是思想覺悟不到位。
當下之軍隊,都是一干沒有“靈魂”的雇傭兵,為錢為利為生存才為朝廷效命。即便依附在大漢這面旗幟之下,但若說對朝廷,對他這個皇帝有多少忠誠,劉承祐自己都不會有太多的奢望,他還是有自知之明。
而這種情況,也正是劉承祐自繼位后,便孜孜以求,欲行改變的。幾番整編調動,都是為了在控制住軍隊的情況下,做進一步的改造。
用錢糧恩遇收買軍心,那是必然的,但不能成為朝廷馭兵唯一的手段。
劉承祐腦中一下子便想起了,當初在龍棲軍中試行“講書”的情況。看起來,是得花心思,聚人才,遣入軍中宣講,忠君、愛國、衛家、建功、平天下這些正能量的東西,確實需要強調,對于大多數頭腦簡單的軍士來講,不斷地灌輸,達成洗腦的效果,想來不會太過艱難,只需要投入。
為緩解將士的情緒,訓練的方法,也要多樣化起來,增加些比武,馬球,蹴鞠等活動。營妓嘛,暫不考慮,但東京市內的青樓楚館,或可組織前往,軍中的光棍也需發泄的嘛,順便拉動力消費,增加稅收 劉承祐腦中念頭不斷滋生,漸漸地想入了神,回過神來,但見馬全義仍規矩地坐在一旁,只是一盞茶快喝干了。
“添茶!”劉承祐示意。
馬全義則恭辭:“陛下,不用勞煩中官了,臣渴意已解”
好嘛,宮中的御茶,于馬都指揮使來說,似乎也只有解渴之效。
瞥著馬全義,劉承祐問:“全義,有無意出鎮一方?”
劉承祐突然提起,馬全義一時沒反應過來,但觀皇帝的側頰,想了想,意識到了什么,拜道:“愿為陛下驅策。”
看著他,劉承祐要尊重他的想法的意思:“你欲去南方還是北方?”
馬全義則好生思量了一會兒,抬手卻道:“愿從陛下之命,臣不敢辭!”
對馬全義的態度,劉承祐明顯更加滿意了。
面容一整,直接道:“去莫州吧,接替慕容延釗為防御使。有些話,對卿朕也不需避及,終有一日,朕是要提兵北伐的,屆時,朕寄望卿為我大漢先鋒大將!”
“是!”馬全義起身,深深一揖。
“退下吧!”劉承祐朝他一擺手。
有的將領外放,劉承祐是欲奪其權,比如史弘肇、周暉、吳虔裕等將。而有的人外放,是托以腹心之任,前番楊業,此番馬全義。
至于慕容延釗,調回東京,便當為龍棲軍都指揮使。
崇政殿內,楊邠與李濤二宰及御史中丞邊歸讜同時覲見,向劉承祐奏事。
“陛下,許州竇貞固上報,劉信案余眾,已逐一審鞫完畢,案判結果已盡陳報朝廷,只待刑部復核,便可落實刑罰處置!”楊邠表情生硬,向劉承祐稟報著。
作風仍舊沒有太大變化,直呼其名,連聲竇相公都不愿尊稱一下。
劉承祐翻開奏書,快速地瀏覽了一遍。當初在許州的搜捕,規模甚大,許州將吏為之一空,不是戲談,難免有波及之池魚。
經過竇貞固及趙礪耗費一月之功,方才理出個結果。在判刑名單上瀏覽了一遍,得死罪者,便有一十七人,這些軍政職吏,此前仗著劉信的勢,可干了不少惡事。
對于這份名單,劉承祐并沒有多少異議,他更看重的,還是此次大案的推鞫偵辦流程,比如,中央復核。
“以竇卿之能,想來略無疏漏,但對上呈東京的案檔,亦需調派職官,仔細審議復核!”劉承祐看著知刑部事的李濤,叮囑道。
李濤回應地很干練:“是!來報之前,臣已遣送道司郎官依檔案核驗!”
“許州官吏,調派如何?”劉承祐將注意力放到楊邠身上。
平靜地迎著天子的目光,楊邠匯報道:“諸曹判官及所罷縣官已調動完畢,盡錄官檔,其下者,由地方任命。如今,唯許州軍州事,尚由竇貞固權之,臣恐所議人選,不合上意,待陛下欽定。”
楊邠的話,總是這般帶刺,對其容忍,已近極限。李濤在旁,眼神快速地在那君臣身上恍過,頭埋低,心不屑。
劉承祐的反應,一如既往的平靜,乃至漠然,目光自楊邠身上挪開,正視前方。這個時候,楊邠也只在他的視線之下,目光不偏,都看不到他。
少作沉吟,劉承祐平淡地吩咐道:“讓竇卿就任許州知州吧,統轄諸判,主理政務。嗯加侍中、刑部尚書銜!”
頓了下,又瞧向邊歸讜:“調趙礪還京,重新選派留州御史,負責監察事務!”
“是!”邊歸讜沉聲應道。
雖未明誥天下,但此番對許州的安排,就是軍政分離的初步嘗試。這可不向河中、同、華那邊,那邊的知州、知府,雖然名義上不似節度那般擺在臺面上,深入人心,但仍舊是軍政一肩挑的。
許州則不然,知州僅知州事,其下設諸曹判官,分管刑獄、稅賦、戶籍、農事、工商等務。其下諸縣,在皇權連下州都未達到的現實情況下,能達到下縣,已是劉承祐的初步目標。
至于許州軍事,就如劉承祐離許之前的安排一樣,由許州馬步軍指揮使王漢倫,將之徹底整頓了一遍,以盡地方軍隊的職能。
安排是這般安排了,但是會向什么方向發展,會是什么樣的結果,還猶待觀察。所幸,許州就在近畿,劉承祐也未聲張,有的是時間與耐心,發現問題,及時調控,總結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