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城下熱情的呼聲漸漸散去,官軍大營恢復平靜之后,南營這邊,劉承祐聚將,舉行了第一次御前軍議。
御帳設在南營,十分寬敞,可容百人,布置很符合劉承祐的脾性,簡樸實際,沒有多余的無用裝飾。
端居御坐,接受數十名將校的朝拜,見著這干元臣大將折腰揖禮,不管其心里究竟有幾分忠誠與恭敬,總歸是很舒心的。掃過一圈,目光在白文珂、趙暉、周暉等人身上瞟過,有所感,幾人身體下意識地繃緊。
還有一人,華州節度侯章,這匹夫埋著頭,裝著鴕鳥,劉承祐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時,眼見著其頭埋得更低了。
“臣等作戰無方,致征伐不利,請陛下治罪。”該有的姿態是需要有的,白文珂作為前線總指揮,率先出列向劉承祐請罪。
“白公免禮!”劉承祐眼下正欲和協諸軍,也不可能對白文珂等將做出什么處置,出言安撫道:“白公乃大漢西陲鼎重之將,能望卓著,此番調度諸軍,打擊逆賊,前趨叛城,可謂勞苦功高!”
說著,又掃向其他將帥,勉勵道:“李逆舉叛,關右震動,兇頑猖獗,兩面而出。有賴諸君,挺劍躍馬,揚起伐鼓,率眾以迎,踴躍擊賊,方不致賊勢坐大!”
從劉承祐的態度可知,不以前事罪之,不管心中作何想法,總歸念其恩。先聚軍心,后穩將心,就是劉承祐初來的做法。以白文珂年邁之故,劉承祐特賜其座議軍,此番恩舉,則使帳中氣氛愈趨緩和。
隨其后,是周暉請罪,他的事,可要嚴重得多。
“勝敗乃兵家常事!”劉承祐表情平和依舊,似在勉慰,但只頓了下,語氣急轉,冷言厲色訓斥道:“然不敬主將,不聽勸告,不察敵情,擅自出兵,以輕兵攻堅城,累將士死傷,壞我軍紀,傷我士氣。剛愎自用!自以為是!”
一串的詞眼自劉承祐口中吐出,一句比一句嚴厲。激動處,雙目中幾乎凝出殺意,扭頭問楊邠:“身為大將,自作主張,任意妄為,輕慢疏忽,以致軍敗,當如何處置?”
同列御帳的楊邠,忽聞此問,微感詫異,瞟了劉承祐一眼,生硬的面龐間不假辭色,直接道:“當斬!”
周暉在下,原本有些放松的心理早就緊張起來了,“當斬”二字自楊邠口中吐出,心中暗罵的同時,只覺頭頰生熱,注意到天子冷厲的表情,撲通跪倒告饒。
對這些元從老將,劉承祐繼位以來,一向恩勉有加,寬和以待,也使得彼輩驕矜難制。但這一次,周暉終于感受到了一絲不妙。
“來人!拉出轅門——”劉承祐一聲冰冷的招呼,使得帳中嚴肅的氣氛推至沉凝。
“且慢。”見劉承祐一副動了殺心的樣子,白文珂不由出身打斷,操著老邁的軀體起身,拱手道:“陛下,周將軍縱有過錯,亦是為國家平叛,為陛下盡忠,只是軍情不合,時機不巧,致有敗績。請陛下念起前功,從輕發落。”
白文珂為周暉說話,有些出人意料,尤其是周暉,皺巴巴的丑陋面容間,難免愕然。劉承祐與老將對視了一眼,心中生起些異樣。
沒有接話,看向一旁的趙暉:“趙公,你覺得如何?”
聞問,趙暉斜了周暉一眼,略作思索,拱手道來:“二度進軍之時,李守貞引兵來拒,周將軍亦帥師力敵之,斬獲不小。念及前功,請陛下從輕發落。”
好嘛,這個時候,倒守望相助起來了。
面對白、趙二公相勸,劉承祐臉上終于露出了少許猶豫。眼神四移,撞到了馮道,這老頭立刻主動進言:“陛下,過程雖有波折,所幸未釀成惡果,而今叛軍已被束于愁城,做困獸之斗。臨陣之際,若斬大將,是為不吉。陛下或可稍作貶謫,以安眾心,亦給周都指戴罪立功的機會......”
“若非諸公相勸,朕定不輕饒!”見狀,劉承祐這才一撫帥案,盯著周暉道:“降為小底軍副都指揮,留用軍中,小底軍暫由左右廂都指揮使孫立、吳虔裕典領,待平叛之后,再另作處置。你,可服氣?”
當然不服氣,周暉陰晴變化了一番,但慮而今的情況,哪敢答不服,沉著臉,拜道:“謝陛下不殺之恩。”
劉承祐自不會顧忌其心思,起身在御帳前逛了一圈,嚴肅道:“兵者國家大事,事關生死存亡,萬不得疏慢。朕不怕打敗仗,但是無謂的敗事與士卒損傷,朕絕不允許。望眾將,引以為戒!”
“謹記陛下教誨!”時下的氣氛,不管劉承祐說什么,再是驕兵悍將,都得老實地應著。
“陛下。”稍微沉默了下,周暉突然主動進言,似作提醒一般,殺意凜然:“前番與敵廝殺之時,軍指揮何徽、樊愛能怯戰而逃,致使我軍陣腳大亂,損失加劇。何、樊兩指揮以下十余名逃遁將校,已盡數受縛于軍中,請陛下處置。”
聞言,劉承祐眼中閃過異色,稍微考慮了一會兒,吩咐道:“先拘著吧!”
對于彼輩,在劉承祐心里,早就判定了結果。只是,他打算事后再處置,就如周暉之事一般,可不算完。這等可供借題發揮的良機,劉承祐怎會輕易放過。
只是他初至,能望未顯,賊未滅,功未成,便大肆殺罰將校,有沮于軍心。以軍法論,周暉之罪,縱免死,也絕不會這般輕巧。只是,這個時代,幾十年下來的軍紀陋習,就是這樣,要是全依法來判,那么萬軍之中,恐少有無罪之人,這還是在劉知遠父子先后整飭軍紀的結果后。
大漢的國法森嚴,用刑嚴刻,對上下軍士,比起前朝當初,已經格外約束了,但猶不夠。前因軍法之嚴,軍中已有怨氣滋生。劉承祐也知,不能一味地負氣用剛,對軍隊的整改,還待慢工細活。
而此次親征平叛,待擊滅逆賊,攜戰勝之威,方可借機對禁軍進行更進一步的整改。禁軍出點問題,一定程度上,也方便之后劉承祐的動作,不懼落人口實。
前事處置完畢,方議兵,商討起破城克敵之事。對于河東城的情況,官軍這邊已然摸得十分清楚,城防、兵力、將領之類的,具已細察。城池之堅利,就擺在眼前,但就是這樣,往往難下嘴。
諸將自是紛紛請命,欲趁天子初至,士氣旺盛,急攻蒲城。為劉承祐所拒,言河東城臨大河,樓堞完固,不可輕下。
劉承祐雖欲速滅李守貞,但那是戰略上的事情,在戰術上,面對堅城,還需緩圖之。他的腦子一直都是清醒的,若在克城準備不周全的情況下,便令急攻,城若不下,反傷士氣,不妥。
按照劉承祐的打算,需在圍寨鞏固,將李守貞困死,消其意志,亂其人心,且后續輜需到位,攻城重械布置充分之后,再行嘗試進攻。這個過程,正可供諸軍將士熟悉戰場環境。
將自己的想法,盡陳于諸將,言之有理,眾人乃罷,受命各還營,秣馬厲兵。當夜,劉承祐下令,殺豬宰羊,大犒眾軍,以天子的名義恩賜,再攬一波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