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汴河北岸,沿河除了城垣、壁壘,便是一棟棟高低不齊的樓臺。站在其中一棟四層高樓上,憑危遠眺,望著腳下秋風蕭瑟、洪波涌起之景,劉承祐這心里也不禁生出些悵惘之情。
開封當天下之要,總舟車之繁,控河朔之咽喉,通淮湖之運漕,其建城根本,立都之基,便在于汴河。這條溝通南北的黃金水道,隨著政治、經濟重心的轉移,其重要性日益凸顯出來,幾乎事關國運命脈,是帝國的生命航道路。
這上邊,本該是公家運漕,私行商旅,舳艫相繼,不絕如縷。然而那等盛景,于此時的汴河而言,只存在于文字之上了。雖則隨著中原漸定,舟船往來,日益加增,但前番戰爭的影響、契丹的破壞太過嚴重,遺癥至此,再加上淮海江南之物產,幾在“敵國”,汴河的開發潛力,仍舊很大。
即便因戰亂之故,漕運廢弛,到如今,河上的貨物吞吐量,也是不小。
劉承祐自然不會有閑心去嘆河運衰頹,興漕運,那是以后事,眼下只要還能發揮效用,支撐東京即可。當此之時,最重要的,還是鄴都那邊的戰事。
討杜之戰,自爆發后,便時時刻刻牽動著朝野的心。他在城中走了一圈,當真是升斗小民,都在替朝廷憂慮,抑或是在替他們自己憂慮。自前朝滅亡,契丹入寇,東京城前前后后已經亂了七、八個月了,也就這倆月,稍微安定了些。
雖然在新漢的統治下,日子仍舊過得艱難,但總比沒有秩序來得好,至少有了點期望。若是這新朝廷再倒了,又不知要亂到幾時方休。故,哪怕如今的漢朝廷,冶政乏善可陳,甚至已有蠹惡滋生,仍舊沒有普通的黎庶會盼著他垮掉。就劉承祐看來,這大概也只有用“人心思定”來解釋了。
鄴都那邊的戰事,就如劉承祐此前所顧慮的那樣,終究還是出了問題,也正是出在他那個叔父慕容彥超身上。
杜重威初舉兵之時,以澶州當東京鎖鑰,又迫在廣晉府南,于鄴都亦為肘腋之患,故主動發兵進攻,欲取德勝城(德勝北城為今濮陽)。
杜重威嘴里雖叫得兇,但估計也沒有取澶州之后,南渡進軍開封的野心。其真實目的,更可能的,還是拿下德勝口之后,再西攻黎陽,將漢軍擋在河南。再等北邊的消息,他已派其子杜宏遂北去,請求支援,萬一契丹“爸爸”能夠突破南來,那他就還有救......
漢軍這邊,朝廷的前期布置可不是擺設,雖然各路軍隊沒有到齊,統帥高行周也還沒到位,但根本不懼杜重威的翻騰。
但是,慕容彥超開始搞事了。他自負剛勇,又矜其才,對朝廷委高行周那風燭殘年的老朽為帥,頗不服氣。聞鄴兵南來,喜而應戰,不顧防御使郭榮的勸阻,率領駐守的五千禁軍出擊,雙方接戰于德勝城近郊。
若是直接敗了也就罷了,關鍵是杜重威的先鋒部隊不頂用,竟然被慕容彥超一擊而潰。由此,慕容彥超其氣愈驕,他的字典里估計也沒有“適可而止”這個詞,率軍追擊,遠離城防。然后,撞上了杜重威的中軍大隊三萬余眾。
雙方將士皆勇,但在兩名主將的指揮下,硬是打成了菜雞互啄。慕容彥超倚仗中央大義并禁軍之強,但抗不住杜重威兵多,莽戰一個多時辰,便被圍困于清豐縣內的陸家店。
眼見勢孤軍危,還是防御使郭榮,不辭辛苦,帶領德勝城中僅剩的千余兵馬,冒死突破鄴兵的阻截,強行將慕容彥超給救了出來。
接應著慕容彥超的敗軍,一路且戰且退,直至退防德勝城,勉強守住了。
郭榮也是沒辦法,大部分軍隊都被慕容彥超帶去迎戰,若慕容彥超被杜重威給全殲了,那他僅憑剩下的那千余兵馬,勢必難以抵擋住。德勝渡口若失,必然牽動到西面的黎陽,若兩個渡頭皆失,那么漢軍想要北渡可就難了。
縱使最終能夠消滅杜重威,那么要付出的代價必然倍增,且這可不僅僅是杜重威這一叛的問題。
視野廣闊,很有大局觀,正是因為看到了其中可能產生的后果,郭榮方才選擇行險,孤注一擲。當然不排除郭榮想賭一把的心理,風險越大,往往也意味著收益越高。結果,郭榮賭成功了,九死一生的結局,硬是讓郭榮撞到了生路。
而杜重威也實在拉胯,被郭榮千余兵攪亂陣腳,救走慕容彥超也就罷了,那么多兵,只需分一小部偏師襲取德勝北城,那么漢軍必然潰敗。硬是選擇與漢軍纏斗,一步一趨,直到漢軍退守城防。
對于慕容彥超,前番拼命規勸無用,以致兵敗,郭榮也是怒極。當真只有親身體會共事之后,才知道這個人究竟有多難伺候。杜重威猛攻關口而不下,無奈退兵。待其退后,慕容彥超又接過了指揮權,以救援不力諉過于郭榮。這下,郭榮憤而派人上表東京,彈劾慕容延釗。
討杜之戰,第一次接戰,以漢軍敗退告終,前后傷亡兩千余人。當然,杜重威也沒能討得了好,前鋒的潰敗加上其后的激戰,損兵有近三千,比漢軍還多。不過,無論是從場面還是從結果來看,都是鄴兵告勝了。
事實上,鄴兵的士氣并不高,將士作戰意志薄弱,并沒有多少反叛意愿,只是為杜重威所脅從。但經陸家店一戰,漢軍的士氣也好不到哪兒去了。
出師不利,總歸不是什么好兆頭。
敗報傳到東京的時候,滿朝嘩然,甚至有點措手不及。劉承祐也是分外無語,暗罵慕容彥超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就是考慮到德勝口的重要性,為防杜重威南下,朝廷才屯重兵于此地。
有五千禁軍在手,只需要穩穩地守住,待朝廷其他軍隊匯集,聯動出擊,便能穩穩地平推至鄴都。這慕容彥超硬是要自作聰明,若不是郭榮力挽狂瀾,平叛的局面恐怕就不容樂觀了。
不過,于郭榮個人而言,卻是一下子賺足了名聲。為了減弱敗事的影響,朝廷對陸家店一戰使了春秋筆法,盡量避敗績而不談,反而著重宣揚郭榮反敗為勝、痛擊叛軍,摧毀了叛軍奪取德勝口的陰謀。
為了獎勵功臣,也為了安撫士心,劉知遠降制,以其為德清軍都指揮使、領澶州防御使、鄴都行營排陣使。
而對于慕容彥超的處置,劉知遠則猶豫了,按照朝臣的意見,自當問罪,再不濟,也要召還東京。結果,劉知遠硬是輕輕放下,避其罪不談,言以觀后效,留其于軍前,仍領原職,為高行周副。
慕容彥超一敗,完全打亂了朝廷預想中的平叛節奏,兵馬的損傷倒不算什么,關鍵在士氣,冷兵器作戰,士氣的重要性有的時候更在訓練、裝備之上。這主帥還沒到位,士氣便被慕容彥超給泄了。
聞得敗訊,在朝廷的催促下,原本從容不迫的高行周,只得加快奔赴軍前的速度。老將軍不辭辛苦,疾馳百里,匯合后續的禁軍渡河北上,至德勝城,顧不得風塵仆仆,便勞心勞力地給慕容彥超擦屁股。
僅收拾軍心,恢復士氣,便多費好幾日的時間。高行周的統兵之能,自然不用懷疑,威望也是十分靠譜的,出征的漢禁軍中多“晉軍”,而高行周曾經還當過一段時間的后晉禁軍統帥,將校之中,有不少人曾是在他麾下待過。有這層情誼在,如今同在“大漢”的旗幟下作戰,高行周發號施令,倒也沒有多少滯澀。
一切準備妥當過后,高行周率馬步軍五萬余人,自德勝城北上。而杜重威大概是上一仗打出了自信,竟然率軍來敵,還是老地方,兩軍接戰于陸家店。杜重威自以為,漢軍受前番敗績影響,定然士氣衰微,可是他太小看高行周的馭軍之能了,結果不言而喻,損兵折將,敗退。
年紀大了,高行周用兵,老辣的同時,也漸少了些銳氣,重在穩妥。見鄴兵敗得太快,只讓眾軍謹慎追殺,求一個穩妥。但慕容彥超不以為然,此前丟了面子,急于抓住機會證明自己,強烈地建議疾進,為高行周所拒絕。慕容彥超怒而斥之,為其反制。
高行周是什么人物,哪里會受慕容彥超這“小兒”左右,頂著其壓力,穩扎穩打,隨時調控全軍,一直追躡至鄴都城下。
慕容彥超建議趁勢急攻,為高行周所拒絕,在他看來,鄴都城池堅固,杜重威留有余力,不便強攻,于是下令扎營,屯兵城下。慕容彥超一心想要洗刷此前的恥辱,急躁欲戰,但就是為高行周壓制著。
兩個人爭執不休,最終還是高行周以軍令壓制,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先行削敵士氣,再發起致命一擊。但慕容彥超就是等不了,甚至當面辱高行周怯敵畏戰,在他看來,高行周能勝,徒以兵多,前番他要是兵力足夠,早擒杜重威于馬下。
平叛漢軍在高行周的統帥下雖然取得了勝利,但主、副帥的不合,給戰事蒙上的一層陰影,且直接影響到了后續的戰況。
慕容彥超就像一根攪屎棍,屯兵城下,每有決議,必與之高行周相左,極大地影響軍中士氣。對此人,高行周當真有種殺之以正軍威的沖動,但實在顧及其身份,分外無奈。
中間,高行周嘗試性地發起過進攻,但鄴兵野戰或許難頂,但守城總歸壓力不大的,失敗。然后,慕容彥超便嘲諷起高行周來了。
紛擾之中,平叛大軍圍叛軍于鄴都,相持不下,直至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