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劉知遠一道封王詔書下,議儲風波戛然而止,仿佛有了個結果一般。事實上,也正是這樣,魏王+開封府尹,基本是繼嗣的標配了,魏王這個封號,在這個時代份量極重,至于開封府尹,那更不是一般人能做的。甚至可以猜測,此前劉知遠一直空置此官職,便是在衡量“合適”人選。
至于劉承祐的封爵加官,則更像是一種安慰,在他原本的中書令、樞密副使基礎上,加個京城巡檢。但是,京城巡檢又不是個一般的職位。
故,從劉知遠的安排來看,是留有余地的,他心里仍舊有所猶豫。不過就結果來看,劉承訓是占了上風。在原本的歷史上,入汴之后,僅封了長子劉承訓為魏王加開封府尹,根本沒有其他兒子的事,所以那個時候,劉承訓雖無太子之名,卻有太子之實。
然而,當劉承祐這個異數降臨之后,同樣的封賜,卻沒有“定局”之效。相較于其他人不一而足的反應,作為正主,劉承祐表現得很從容,接詔、謝恩,仿佛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不過暗地里,倒對劉知遠的決定做了一番點評,不夠果斷,猶猶豫豫,終會敗事。
大概是因為沒有替劉承祐說話,李氏心里存著些“愧”意,事后將劉承祐喚進宮中,溫言安慰了一番,語重心長地解釋了一番。還以梁、唐、晉三朝故事,勸誡劉承祐,讓他好好與父兄,共興大漢,保延國祚。
劉承祐呢,面對苦口婆心的母親,能如何?只是泰然地向李氏保證,為家國計,自己會以大局為重,日后定然全心全意,輔弼父兄,不敢有所過分奢求,云云。
劉承祐的這等器量,反倒讓李氏詫異了,望著他那張“苦”撐著的面龐,只覺委屈了他,心中憐意更甚。當劉承祐的表態傳播開之后,更有不少人贊他賢明,氣度宏闊。連劉知遠都有些納悶,不過終究有些人是不信他這番話的,比如楊邠。
倒是劉承訓這大哥,在面對劉承祐時,有點不好意思。
隨著秋意漸濃,東京各處的枝葉,都以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變黃,劉承祐府中的園圃,也一樣,悄然之間,便染上了一片金色。
府邸的牌匾,早已更換,“周王府”三個遒勁的大字,雖則古樸,卻沉淀著威嚴與地位。
這段時間以來,漢廷之中,陷入了一片短暫的安定,劉承祐在朝廷,除了低調地參贊軍機之外,最主要的,便是著手對開封治安的整頓,重點打擊殺人、偷盜、搶劫等罪惡,半個多月下來,成效顯著。雖無法杜絕罪惡,但市井里坊之間,一套依托在制度框架下的秩序,重新建立起來。在這個過程中,劉承祐將開封城中一部分巡檢禁軍,掌控在了手中......
難得的休沐時間,就著日漸冷淡的秋陽,劉承祐在王府后園中的那口“平湖”邊上垂釣。裹在一件碩大的黑袍底下,頭上還有模有樣地戴個斗笠,手里握著魚竿。說是垂釣,實則只是盯著湖面發呆,那秋波蕩漾,層層水紋,還是很有一番美感。
“二郎!殿下!我的周王殿下!”邁著一陣急促的腳步,李少游走到劉承祐身側,只掃了一眼,不由焦躁地喚道。
“嘖!”劉承祐呲了下嘴,放下魚竿,回首朝他抱怨了聲:“好不容易有魚上鉤了,被你嚇跑了!”
李少游一愣,看了看平靜的湖面,又瞄了瞄空空如也的魚簍,眉毛一揚,直接盤腿坐下,說道:“都火燒眉毛了,你還有閑情逸致在這里垂釣?”
“什么事,讓你這么火急火燎的?”劉承祐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怡然自得地淡定說:“又聽到什么風聲了?”
“什么事!”李少游聲音大了些:“你都要被外放出鎮了!”
聞言,劉承祐眉頭一鎖:“怎么回事?”
“今日官家再度問起儲位之事,楊邠向官家建議,為免出現雙龍奪嫡的局面,把你外放一地,絕了二子相爭,骨肉相殘的可能!”李少游回答道。
劉承祐眉頭鎖得更緊,這等消息,他竟然沒有收到一點風聲。扭頭看著他:“你從哪兒聽來的?”
知道劉承祐在疑惑什么,李少游解釋道:“不久前的事,我爹進宮拜見,聽到的。我這邊收到消息,立刻跑來告訴你。”
“哦!”劉承祐應了聲,眉頭漸漸舒展,平靜地說:“這楊邠,也是什么話都敢說,莫非是恃寵生驕?”
見他這副不急不躁的反應,反倒是自己急得有些莫名,李少游不由道:“你就一點都不急?”
“急有何用?”劉承祐反問,臉上帶著淡淡的思索:“準備把我外放到哪里?”
“成德節度!按楊邠的說法,幽燕戰起,正可順勢派你北上,與你用武之地,發揮你的才能。”
在不久之前,調理好國內,穩定權位之后,趁著秋高馬肥,遼主耶律阮征集諸部兵馬,揮軍南下,劍指幽燕。大兵十數萬,直趨薊城。
燕王趙延壽那邊,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派軍接戰,三千前鋒,被殲過半,果斷地縮回幽州,嬰城據守。龜縮防御的同時,趕緊派人,南下求援。使者快馬南下,直至東京。
對此,如今的大漢,關中、中原、魏博都還沒理順,又哪里有余力管幽燕的事。但北部邊防,又不能完全不顧及,朝廷只得好言安撫,同時降詔成德張彥威,讓沿邊諸軍,適時支援,對幽燕,進行有限支持。
如今,楊邠拋出這個方案,再聯系到朝堂上的局面,一定程度上,確是蠻合劉知遠心意的。
“真是個不錯的建議啊!”劉承祐點評道:“左右,幽燕的事情,也是我搞出來的,讓我去收拾處理,真是兩全其美,一舉多得啊!”
見劉承祐還有心情在這兒感慨,李少游都不禁替他著急:“你不會真的打算去北邊吧!”
神情慢慢嚴肅起來,劉承祐食指交叉,沉思著。自入東京以來,劉承祐一直保持著低調,不搞事,不鬧事,任他局勢變化,我自巋然不動。但是,讓他出鎮,遠離權力中心,這是絕對不允許的。
這個時候出鎮,可不是什么“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在東京,有朝廷,有十幾萬禁軍,這些才是國之根本,是絕對不能放棄的。
別看從李嗣源、李從珂到石敬瑭,包括劉知遠,都是以方鎮之兵逆襲中央,攫取權力,登上帝位。但其間的艱難、風險與運氣,又豈是尋常。哪怕是在這個時代,地方節度或許強大,但在正常的情況下,只要中樞不出問題,是萬難與中央相抗衡的。自后唐至后晉,發生了不止一次方鎮叛亂,但除了那幾個逆襲成功的,其他諸如朱守殷、范延光、安重榮、楊光遠之類的,妄圖以一鎮而對抗中央,都是以失敗而告終。
從唐末至此,天下亂了幾十年,中央王朝更替不斷,但這實則也是個強干弱枝、中央集權的過程,雖然十分緩慢。到如今,地方節度手中雖然仍舊掌握著極大的權力,但與中樞的強大相比,卻又弱了不止一籌。
中央強大的根本,在于禁軍。原歷史,在后漢之后,真正能決定國運、帝位、皇權的,便是禁軍。周代漢、宋代周,都是禁軍內部的權力更迭,根本沒有其余方鎮的事,包括趙匡胤的“杯酒釋兵權”,釋得也是禁軍高級將領的權力。至于消除地方節鎮的威脅,收其精兵,制其糧谷之類的,也是后邊略次一等的事。
劉承祐的腦子很清醒,故讓他去東京而就方鎮,他是絕不會就范的。人在東京,劉承祐便心安,局勢若發展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他還可借在禁軍中的后手行事。若是被排擠出去了,那局勢可就完全脫離他的預想和掌控了。
也不得不承認,要讓楊邠將此事促成了,那真是蛇打七寸,切中要害,絕對會讓劉承祐痛入脊髓。
劉承祐想得認真,李少游在旁不敢輕擾,但見他回過神了,才問道:“你打算如何應對?聽我爹說,官家可是動心了!”
“也不知娘親,是否知道此事。”劉承祐呢喃一句,轉頭直視李少游:“你有多久,沒進宮給皇后請安了?”
聽劉承祐突然來這么一句,李少游略微呆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反應過來:“你是說,利用姑母——”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劉承祐斥道:“話說得太過難聽了,什么叫利用?嗯?”
訕訕一笑,李少游輕柔地給了自己一嘴巴子,呵呵道:“我說錯了。我這便進宮,問候一下姑母。”
......
宮城中,劉知遠站在一張輿圖前,望著直出神。關中、河東、中原、河北,名義上歸屬于他的大漢王朝的地盤,著實不算小,還都是帝業所興之地。可惜,注視著布于其間的大小州鎮,劉知遠心中騰生起掃平一切、權歸中央的野望與沖動。估計自梁以來,每個皇帝,不論昏庸還是賢明,都有此心。
但是,也就只能在心里想想,到了他這個年紀,已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就這段時間以來,理政、治政,都將他累得夠嗆。
時值今日,這些地盤中,真正被大漢朝廷掌控在手中的,不過半數。河東、成德、河陽、東西兩京畿并一些零散的州邑。
“陛下,皇后來了!”內侍的通稟聲讓劉知遠回過了神。
有點意外,李氏謹守婦道,這理政之所,從來沒有踏足過。擺手便吩咐著:“請進來。”
很快,李氏邁步走了進來,見著劉知遠,直接行了個大禮:“臣妾參見陛下!”
此時的李氏臉上,全無平日里的溫雅,面容冷淡,鳳眉頻蹙,有種雌威側漏的氣勢。難得地見李氏有此等狀態,看得劉知遠心中直泛嘀咕。
含著笑,親手扶起李氏,劉知遠問道:“快起來。尋朕何事?觀你面色怏怏,難道是誰惹惱了你,跟朕說,定然重罰!”
起身,李氏目光壓迫向劉知遠,聲音微凝,直接問道:“陛下欲使我母子骨肉分離嗎?”
劉知遠一愣,脫口問道:“三娘,此言何意?”
“陛下難道還欲瞞騙于我嗎?”李氏質問道:“聽聞你要將二郎發配出京,難道要二郎遠赴北方后,才告知我這個母親嗎?”
李氏很少發怒,但這一怒,那嗔目切齒的模樣,便將劉知遠給震懾住了。劉知遠哪里會不知李氏其言所指何事,但聞她挑明,臉上浮現出一絲尷尬,信口裝傻:“哪有的事?定然有奸人在信口胡言,切莫輕信。”
李氏則吃劉知遠這一套,與他對視著,強勢地說道:“為家國天下,二郎已甘做退讓,還有人欲行逼迫事?我不管那些外臣怎么說,若欲使我母子隔千山萬水長相別離,我不同意!”
但聞其言,劉知遠嘴角露出一點不易察覺的苦笑,立刻矢口否認:“斷無此事!二郎亦吾子,誰欲使我骨肉分離,我亦不饒他!”
“陛下此言當真?”李氏直勾勾地盯著劉知遠。
劉知遠擲地有聲:“君無戲言!”
得到了劉知遠的保證,李氏這才斂起氣勢,對他露出一道有如春天般溫暖的笑容,躬身請罪:“妾身莽撞氣急,言語有不當之處,還請官家恕罪。”
但見李氏恢復這低姿態,劉知遠縱使心中有點氣,又哪里怪罪得起來,嘆了口氣,扶著李氏的肩膀,溫聲說:“你我夫妻,何須如此?”
鳳目四下掃了一圈,李氏仍是那個賢惠明理的皇后,后退一步,拜別:“官家忙于政務,妾身不便多擾,這便先行告退。”
“嗯,去吧。”
等李氏退下后,劉知遠竟然不自覺地松了口氣。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經皇后這么一番逼迫,他倒也不用糾結了,事實上,從他內心底,對讓劉承祐出鎮一方,也是有所猶豫的。
劉承祐出鎮之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了,得知宮中的消息,他松了口氣,至少不用他再多費腦子與精力了。原本,他都做好了準備,李氏若勸說不動,他便裝病,劉承訓都病了,還不允許他有個頭疼腦熱。只是,他似乎有些小看李氏對劉知遠的影響了。
雖然輕描淡寫地避過了此事,但劉承祐對楊邠,心中愈恨。以一個客觀的角度,楊邠如此做,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場行事,并沒有大錯,且也沒把劉承祐往死里整。但是,劉承祐又豈會站到他的立場上去思考問題?
而楊邠那邊,得知這個情況,卻是暗道可惜。同時,忍不住連道了兩句“婦人之見,牝雞司晨”。當然,更讓他感到郁悶的是,劉承訓對此事,也是持反對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