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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山巔燈火

  在昏迷中,我又開始窺探他人的記憶。

  我窺見了博思泰特斯,這強大的海神,被稱作波塞冬的男人,他的思緒,他的記憶,他的一生。

  年幼的博思泰特斯走下樓梯,停在大屋的窗口,望著地下城,煤灰又一次從天而降,落在屋頂、地面和樹上,一切本就黝黑,現在更糟了。

  這就像是古代書上的雪,可博思泰特斯明白雪是白的,而煤灰是黑的。雪會化成水,而煤灰不會自行消失。

  每年都會這樣,巨大的煤渣管道在某處出現堵塞,于是煤灰泄露,劍盾會會修復這漏洞,這也造成了地下城獨有的煤灰天氣。

  在本撒那樣的大城市,不會有這現象。但在“煤之閘”——他居住的鎮子上空,劍盾會不可能維護很好。

  他的父親和母親一大早就在吵架。

  父親喊道:“你應該感恩,賤人!若不是我帶著你私奔,你早就和你的家族一起遭殃了。”

  母親哭喊道:“我寧愿和他們一起去死,你這雜種,你這拈花惹草的雜種!”

  煤之閘是個混亂的城市,這兒的人大部分是奴隸,父親是個伯爵,祖祖代代是這鎮上的大戶人家,他與母親是在騎士學院認識的,兩人熱戀,海爾辛家不同意。他帶著她私奔,逃過了海爾辛家族的追殺,回到煤之閘。

  海爾辛家是武力至上的一族,父母度過了一段提心吊膽的日子,隨后,海爾辛家族出了事,他們終于安全了。

  但安全并不等于幸福。

  被恐懼支配了太久的父親突然間變了樣,他逐漸變得脾氣暴躁,在外面勾勾搭搭,與村里那些年輕的奴隸鬼混。母親得知祖父母與兄弟姐妹的悲慘遭遇,終日唉聲嘆氣、悶悶不樂,這讓父親對她更加厭倦,他開始惡聲惡氣地對她說話,而她也會毫不猶豫地罵回去。

  沒人知道母親的來歷,除了家里的傭人,可她們都是好心腸,不會對外人亂講。

  吵完架之后,父親離開,母親找到博思泰特斯。

  她說:“我可憐的孩子。”然后抱著博思泰特斯,抱頭痛哭。

  哭完之后,她會說:“拿起你的劍,到院子里來。”

  四處仍是煤灰的味道,空氣中仍彌漫著灰塵。母親大聲咳嗽,一時喘不上氣兒,過了一會兒,她開始教博思泰特斯劍術。

  她很嚴厲,一絲不茍,任何一個動作都必須完成的精準無誤,完美無缺才行。如果博思完成的不好,她打他,罵他,用痛苦與恥辱讓小博思記住。

  博思泰特斯記得那天,母親打自己的時候,一邊打,一邊咳,她下手很重,表情很兇,同時還罵:“我真是個賤人!為什么會和這雜種來到這鬼地方?我賤,我養的種也是賤的,而且這個賤種還流著那個雜種的血!天哪!天哪!”

  博思知道她又喝醉了。

  可她的力氣越來越小,越來越輕,她的咳嗽越來越重,越來越厲害。

  終于,博思泰特斯看見母親躺在地上,不再咳嗽,一動不動,血從鼻子和嘴里朝外流。

  她對小博思說出了最后一句話:“永遠....不要讓他們知道你是....海爾辛。”

  小博思顫抖著,看著天上,管道又漏了,煤灰從天而降,化作黑色的雪,化作黑色的霧,覆蓋了他所知的萬物。

  母親的葬禮上,小博思看見了父親的親戚們,他們嘴上說:“真是遺憾。”“哦,甘博,我心都碎了。”表情一個比一個難過。可博思泰特斯偷聽他們的談話,他們會說:“早知道這來歷不明的女人活不久。”“死了也好,甘博可以再娶一個,畢竟那個女人什么都沒帶來。”“他可以和隔壁鎮上的黛娃小姐成婚,她的父親也是個伯爵,有權有勢。”

  等親友全走了之后,小博思見到父親伏在母親的墳墓上泣不成聲。

  那個黛娃小姐——伯爵的女兒——很漂亮,很年輕,但對小博思表現出了女人對任何敵人所能展現的最大敵意與刻薄。當父親不在時,她會用種種尖銳難聽的話諷刺小博思,讓他做苦活累活,甚至縱容她的兄弟在學堂上羞辱博思泰特斯。

  博思泰特斯可以反抗,他已經學會了念刃,但母親的遺言阻止博思泰特斯動用武力。

  “永遠不要讓人知道你是海爾辛。”

  他們試圖讓博思泰特斯墮落,讓他父親厭惡他,從而剝奪小博思的繼承權。他們找了個很漂亮的女學生,誘惑博思泰特斯,讓他不思進取,讓他渴望她的身體,卻永遠得不到——除非他肯沉迷于酒精,沉迷于藥物。

  博思泰特斯很輕易地上當了,當他喝的爛醉之后,他如愿以償地得到了那個女生,這讓他進一步沉迷。

  他們開始勸博思泰特斯用一種從魔都走私來的藥——貪婪,它很貴,而且讓人欲罷不能。

  博思泰特斯本會徹底淪為一個癮君子,但那一天,在他面前出現了一個穿著紅衣的男人。

  這人很奇怪,他穿得如此顯眼,站在所有人面前,可除了博思泰特斯,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很久以后,博思泰特斯知道,這是一種極罕見的念刃。

  紅衣男人喂博思泰特斯吃了另一種藥,那種藥讓他擺脫了醉酒,擺脫了藥癮。他還帶博思泰特斯去看了真相,當博思泰特斯看見他深愛的姑娘與黛娃的幾個弟弟躺在一個被窩里時,他哭了。

  紅衣男人說:“這些白癡也是可憐蟲,他們吸了太多的煤灰,肺里有病,能活過五十歲已經是謝天謝地了,可就他們這樣,也不忘了摧毀他人的人生。

  你有兩種選擇。第一,走上去,把他們全都殺死,自己鋃鐺入獄,前程盡毀。第二,忍耐,當這件事從未發生過,并以此為契機,讓自己變得無比強大。”

  博思泰特斯扭頭就走。

  紅衣男人帶著博思泰特斯來到煤山之巔,他們望著更高處,那輸煤管道的洞口,遠在三公里高的山上,除了維修工人,沒人到過那里,而且那些維修工人是乘坐燒煤車上去的。

  紅衣男人說:“我們爬到那邊,看看管道。”

  博思泰特斯顫抖著搖頭。

  “你害怕了?”

  “我母親是被煤灰嗆死的。”

  紅衣男人笑道:“啊,真是完美的寓意,真是極致的巧合。這世界如此黑暗,如此血腥,連雪都成了黑色的了。孩子,這就是海爾辛家族的宿命,我們獵殺黑暗中異物,以他們的血洗凈自身的罪惡,直至我們也成為異物。”

  博思泰特斯想起母親的遺言,警惕起來,問:“你是....是海爾辛?”

  “曾是。”

  紅衣男人并不像博思泰特斯想象的那樣了得,至少他們爬得很辛苦,不過有幾次小博思遇險,卻被紅衣男人所救。

  當他們來到管道所在的洞穴中,居高臨下,望向地下城,小博思問:“海爾辛....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嘛。”

  紅衣男人回答:“本質上,我已經不是海爾辛,你可以把我當做一種‘地煞’。劍盾會中有封印高階惡魔的以太抑制器,即使是我,即使是葉格麗,也不愿在這抑制器中冒險。”

  小博思問:“葉格麗是誰?”

  紅衣男人:“我的主人和上司。”

  小博思:“她比你更強嗎?”

  紅衣男人微笑道:“沒有人比我更強,但由于契約,我必須聽她的話。”他不再為這話題浪費時間,而是指著遠處,說:“這是整個地下城最高的地方,也是最接近地面的地方。從這里,你可以一直望見本撒與皇城的燈火。”

  即使如此,小博思也覺得這一切丑陋而畸形,像是個人造的怪胎,人們并未意識到這怪胎的怪異,仍不斷地將它改造得更加古怪。在這荒謬的世界,唯有巨大的怪胎才能活得下去。而正是這許許多多巨大的怪胎,形成了這荒謬的世界。

  紅衣男人問:“你怎么想?博思泰特斯?”

  小博思說:“你救了我,不然我已經是一個醉鬼,一個廢物了。我想,我當時就像整個地下城,整個劍盾會一樣,我不正常,不對勁,然而我生存的地方也不正常,不對勁。我想...如果你能拯救我,我是不是應該也能拯救這里?”

  紅衣男人說:“你病得不重,所以能治,而且我拯救的只有你一個人。某些疾病,一旦蔓延到整個人體,整個...世界,你知道該怎么救嗎?”

  博思泰特斯凝視紅衣男人的臉,默默搖頭。

  紅衣男人說:“你的身體會持續升溫,升到四十攝氏度,甚至更高,將那些毒素燒死。”

  “可如果...燒得太厲害,身體會受不了,會被燒死,就像...我媽媽那樣。”

  紅衣男人說:“是啊,那也是一種法子。如果病入膏肓,不如來一場浩劫,將一切毀滅,推倒重來。”

  博思泰特斯霎時覺得山下的一切都很渺小,很脆弱,只要他手往下一拍,啪地一聲,就能把什么都壓扁,什么都燒毀。

  這無疑是他的錯覺,可他覺得只要這紅衣男人在他身邊,他就能辦得到。

  紅衣男人說:“我會教你念刃,算是家族的傳承。你有那樣的天賦,海爾辛家世世代代總會出現像我們這樣的怪人,比劍盾會所有人都高上一籌,卻比所有人都離經叛道。范·海爾辛、我、霍克....還有你。我們的血脈不會斷絕,我們終將會在這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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