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南鄭,西平原。
暗啞的光從暈色的云隙里射進來,天象一片昏昏,陰風從北掠過南,老鴉們站在枯枝上,用渾沌的眼珠子瞪著冒昧的生人,鋒利的尖喙張闔,嘎嘎怪叫聲短促又大聲的響起。
這里——
是荒涼的古戰場。
白骨盈野,即便時值正午,熾裂的天光也射不穿云層,趕不走凄寒,隆隆的陰風呼嘯,卷席過白骨和兵戈的荒丘。陰風中的鬼魂放聲狂笑,它們有的高大如山,膿腫的肉塊淌著血水,有的只是一團黑霧,看不清形體。
在前宋末年,西平原上,謝家先祖謝恒的三萬破八萬,徹底絕了前宋氣數。
而那場野戰中的四萬前宋降卒,就是被盡數坑殺于西平原,一個不剩!
此刻。
在陰魂肆虐,白骨成山的荒涼古戰場上,有四個人背靠著背,小心挪動著腳步,結成陣勢。
“那頭大力鬼王…”
一路斷斷續續,時走時停,足足過了半個時辰,見陰風短暫消散后,鬼神隱匿,四人才小心翼翼散去陣勢,匆匆盤坐在地調息。面目慘白的張元慶縮著脖子,顫聲連連。
這個出身善清觀的宗門貴胄,此刻再無半絲從容,他面白如紙,頭頂的發髻早早散亂,滿袖都是冷汗。
“那頭大力鬼王。”張元慶咽了口唾沫,強笑道:“只怕有金剛境的修為了吧,還好沒撞好!”
尸鬼成群,陰魂遍地,前宋那四萬降卒是最后的國運,個個皆是如鳳凰騎、炬龍衛般的精銳,他們死后怨氣滔天,足足將一方沃土化成了萬劫不復的陰冥之地,成為了生人的禁區。
若非沒有必要,張元慶縱是死,也絕不想進入這片禁區,他小時候聽叔父提起,在西平原深處,甚至有幾尊可以比擬第五境的大尸鬼!
尸身通靈,魂魄出性!
這方陰冥之地已自成一片天地小循環了,縱是佛家大德來此,也無可奈何,超度不得!
“元慶,你其實不必來的。”
在張元慶身側不遠,盤坐調息的那三人中,田折率先睜開眼,他看了看田玉和沈靈,眼底閃過一絲柔和。
“你有大好前程,何必跟我們進西平原來?”田折重重咳嗽了幾聲,對張元慶無奈笑了笑:
“你若有個三長兩短的,我該如何自處?”
“沈靈師姐為了你,都能進西平原來,那我為了玉兒,憑什么不行!”
張元慶試探握住田玉的手,見她略掙扎了兩下,也沒什么動作,瞬間樂得眉笑眼開,合不攏嘴。
看見這一幕,田折額頭青筋猛烈跳了跳,滿臉猙獰。
“我們護身的小清源劍不剩多少了。”
見田折一臉不爽,沈靈抿唇一笑,將他輕輕拉來一旁:
“我們要怎么做?丹北左家的追兵已經不遠了,要繼續往前走嗎?”
“我…”
田折張了張嘴,默然了剎那,終是無言。
田玉的病一日重似一日,便是無晦也無從下手,絕望之下,田折借著祭典混入其中,行險盜了丹北左家的陽還丹,卻也因此被追殺,逃進了西平原來避災。
“抱歉,我連累你了。”
田折輕輕抱住沈靈,自嘲苦笑了起來:“我真是沒用,不僅護不住妹妹,現在,我連你…”
“我不后悔的,我不后悔喜歡你,我也不后悔叛宗的。”沈靈猶豫了一下,堅定打斷他:“田折,你會娶我嗎?”
“我會的。”
田折手指微微顫了顫,認真重復道:“我會的!”
沈靈雙頰飛紅,她羞怯低下了頭,沒有再開口,而不遠處,田玉乖巧蹲在張元慶身邊,認真聽他在那胡吹一氣。
“我們要去哪?”依偎在田折懷里的沈靈輕聲開口:“得罪了丹北左家,我們在南土,已經沒有立身之地了。”
“去…”
田折茫然抬起手,他怔怔停了半響,喉嚨里的話登哽住了。
“去…”他僵硬重復了剛才的音節,突然其來的痛楚,幾乎讓田折說不出話來。
婆稚王、乾元、蛇、非想非非想處天、天帝釋…
種種字樣洶洶然撞起,像一爐沸水在腦海蒸騰開,讓思緒都灼燒了起來,沈靈看見田折的面容瞬間扭曲,眼角微微裂開,沁出血漬來。
“去那里!”
避開了沈靈的攙扶,田折踉蹌后退幾步,無力癱坐在地,他勉強抬起一根手指,迎著眾人錯愕的目光,指向廣霞宮的方向,突然狠狠開口:
“去那里!”
“廣霞宮嗎?可廣霞宮沒有熟人的。”一旁的張元慶瞬間會意過來:“田大哥想去找白術?”
三年前。
西楚的長安城亂,讓這位新晉的大都督身負重創,不得不遠去廣霞宮療傷,舍了南鄭的權位。
這件事早已不是秘密,天下人皆知了。
“就算無晦大師給靈兒看了病,可也只是看在大都督隨口一提的份上。”張元慶有些猶豫:“我們和大都督,只怕沒有多大交情,會不會太唐突了。”
“不…”
沉默了良久,在下一輪陰風再度掀起時,出人意料的田折下意識開口:“祂會幫我的。”
“…什么?”張元慶和沈靈彼此錯愕,不解其意。
同一時間,田折與田玉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他們有些惶恐,又同時萬分迷惘。
婆稚王、乾元、蛇、非想非非想處天…
腦子又開始痛了起來,田折悶哼一聲,在沈靈慌亂的目光他身軀晃了晃,幾乎一頭栽倒在地。
“他媽的!”
天旋地轉,眼前到處都是重疊的影,田折絕望張大了嘴,他死死按住腦袋:“這他媽到底是怎么了?!”
昏昏沉沉之間,意識變得模糊而朦朧,似乎徹底脫離了身體的存在,什么也沒有,什么都不知道,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隱隱約約,聽到了關于聲音的存在。
白術努力支著耳朵,那聲音太過微弱了,無論怎么認真,都無法聽清。
“它…”
“它…”
“它來了!”
白術猛然睜開眼,他看見了光,在光中,一個粗獷的男聲正在奮力咆哮:
“它來了!洪水已經淹沒了十三個平原,高精靈和矮人開始遷徙,莊稼再難生長!寒冷、饑荒、瘟疫…看在諸神的份上!”
“光榮的艾爾人啊,告訴我!!!”
光中粗狂男聲的咆哮猛烈高昂了起來,聲嘶力竭:
“你們是要拿起刀劍,繼承先祖的勇氣,還是要像個懦夫一樣,跪在地上,向它俯首稱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