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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阻道者殺

  南華宮。

  入眼處,一座座高峰巍峨聳立,直插青冥,種種天池大湖,亭臺水榭,牌樓玉坊,殿宇重重,皆是堂皇華美,無邊煊赫。

  在浮云之上,又有一座座神偉大山漂浮,氣勢磅礴,隱隱結成陣勢,勾連黃天地肺,鎮守一方。

  那些大山有的環繞彩環,絢爛無比,有的通體發出燦光,像是天日被人捉拿而下,鑄造成了山體,有的虛實變幻不定,像是不存在真切實體,更有陰云滿卷,濁氣肆虐者,如同一尊存在于太古前的魔岳,重現了人間世界。

  無一例外,這些神偉大岳,都是南華宮長老的居所。

  也唯有五境的雄主,才夠資格享有這般的規格、建制,高居于眾人之上。

  此刻。

  陳幽之雙手籠進袖袍里,如同一個畏寒的老農,在躲避嚴冬的霜風。

  他面上帶著似是戲謔的笑意,冷冷打量南華宮的一切,神態莫名。

  罡風滾滾激蕩,在青冥之上肆虐無窮,陳幽之身側,不時有一艘艘龍牙飛舟或遁光飛掠而過,從一處到另一處,絡繹不絕,像投林的飛鳥。

  “站得高,還真是不錯,連看到的東西,也很不錯。”

  陳幽之低低笑了聲,慘白的臉上陰氣森森:

  “小黑,你說呢?”

  在陳幽之坐下,是一條數百米長的可怖巨蟒,正吞云吐霧,載著他掠破長空。

  巴者。

  食象之蛇,其字象蜿蜒之形,其長千尋,青黃赤黑。

  黑蛇,青首。

  陳幽之坐下的可怖巨蟒,是一條不折不扣的妖類異種,名為巴蛇!

  成年的巴蛇體態龐大無比,它若舒直身軀,便有足足數千丈的長短,有如一堵漆黑的接天魔墻,滿滿占據了長空!

  陳幽之的巴蛇,是他拜師苦蚩真人后。

  這位大真人在心喜之下,特地親身遠涉萬里,向四大妖仙之一的修溟君討要而來。

  這種異蛇,也是絕地天通后,尚且存世且為數不多的異種之一。

  聽到陳幽之的問話,龐大的巴蛇也用力點點頭,嘴里發出歡喜的嘶嘶聲,似在附和。

  “南華宮風景不錯。”

  陳幽之緩慢撫摸巴蛇粗厚的鱗甲,像撫摸美人白皙嬌嫩的肌膚,動作溫柔,情意款款:

  “但我…更想去洛江陳氏看看。”

  慘白少年忽得灑然一笑,神色狠戾:

  “那里風景,想必會更好!”

  半刻鐘后。

  在一座漆黑暗沉,毫無半絲光華,形似兇獸死去頭顱的大岳前。

  陳幽之飛身落入山岳,身后,猙獰龐大的巴蛇在云里打了個滾,軀體飛速縮小,化成一條手指長短的小黑蛇,也纏進陳幽之大袖中。

  匱吾峰。

  這是苦蚩真人在南華宮的道場,也是陳幽之早年常來的地界。

  與別處山峰不同,匱吾峰并無半絲華麗陳設,不見瓊樓玉宇,也沒有珠宮貝闕,更沒甚么輕歌曼舞,管弦竹絲。

  匱吾峰里,是一片死寂…

  輕車熟路的陳幽之踩著漆黑山石,如猿猱一般,在這些巨大石塊中上蹦下竄,動作靈活。

  時不時,從那些巨大的巖縫里,會有嘶嘶的輕響傳出,有如活物,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蛇…

  匱吾峰,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蛇山。

  玄蛇、青蛇、飛蛇、游蛇、紋蛇、矛蛇、咒蛇、丹蛇…乃至于鳴蛇、小騰蛇、化蛇、鉤蛇此類上古異種,盡皆生活其中。

  年少的陳幽之初入匱吾山時,曾被萬蛇隱現的景象,嚇得嚎啕大哭。

  但現在,隨著時日的推移,他已是見怪不怪。

  逐步深入。

  在轉進一處巖穴,向下行了數里后,狹小的漆黑窄道,便豁然開朗了起來。

  前方有光。

  大光澄澄明明,似要驅逐所有的幽黑,照亮一切,窸窣的聲響遠遠傳來,那是零散的腳步聲。

  陳幽之停下腳步,他漠然凝望著前方,卻并不上前。

  良久后。

  他嘴角緩緩裂開,弧度愈來愈大,像是被人生生撕開了一般。

  那是無聲卻暢快的大笑,袖袍里的巴蛇抬起腦袋,好奇看了癲狂的陳幽之一眼,又飛快縮回袖袍里,不肯出來。

  “幽之。”

  前方的大光里,一個容貌奇偉,顴骨極高的男子突然出現,他上前幾步,微笑開口道:

  “真人已等你許久了。”

  “老師身體還好嗎?”

  “好,怎么不好?”

  兩人不動聲色對視一眼,其中意思,都不言而喻。

  走出巖穴的邃暗,自有幾個穿著黑衣的仆役,將陳幽之領進一座寬大的宮室里。

  這宮室在山腹中央,若無人指導引路,只怕沒人會想到,堂堂五境修士的居所,竟是如此的不見天日。

  仆役退去后,陳幽之邁步走近宮室的正殿,遙遙定住腳,鄭重下拜叩首,施了一禮。

  “老師。”

  陳幽之低聲開口。

  正殿里。

  香霧繚繞。

  殿里沒有其他的陳設,只在角落處,擺著幾個丈許高的三足丹鼎,此刻正氤氳沸騰,從鼎口噴出陣陣香霧來。

  殿堂正中的蒲團上,坐著一個五短身材,頭戴純陽巾,頷下赤須飄飄及胸的老道人。

  老道人雙目似閉非閉,手掌烏青,其頭頂升出一股駁雜清氣來,久久不散。

  丹鼎的香霧猶如潮水,不斷沖擊老道人頭頂的駁雜清氣,欲要一點點,使清氣的色彩純正起來。

  陳幽之看見這一幕,眼神微微動了動,只是默不作聲。

  “你來了。”

  老道人睜開眼,面上泛起笑意,他對陳幽之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來:

  “我近來身體不太好,也無暇多管束你,功課上,可有什么困惑?”

  “沒有。”

  陳幽之笑道:“多賴老師相助,有了那云母,我已純化氣血,晉升到了陽符第二重!”

  “慢了些。”老道人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但對你來說,也算不錯了。”

  丹鼎精氣澎湃,香霧如同輪轉不休的大磨,在緩慢碾碎老道人頭頂駁雜的清氣,一轉又一轉,永無休止。

  低沉的咳嗽聲從老道人口中傳來,他那烏青的手掌,更加黑沉了。

  “弟子無能,老師為取云母,中了異毒,弟子卻仍是止步于陽符。”

  陳幽之面上顯露出愧色:

  “老師,我…”

  “小毒罷了,過幾日就好了,沒大礙的。”

  老道人大笑,他把陳幽之喚近,和藹摸了摸他的頭,道:

  “幽之,我今日讓你來,是有件事情要相告。”

  “老師要說什么?”

  “白晞…”

  老道人默然了半響,澀聲開口:

  “你與她的婚事,只怕是不成了!”

  轟!!!

  陳幽之身軀陡然震了震,他訝異睜大眼,連一直謙卑恭敬的神情,都不再掩飾。

  “白晞的母親,那位小玄峰主,突然就改了意向,我數次去小玄山求見,她卻始終含糊其詞,避而不答。”

  老道人看著愣住的陳幽之,掩面長嘆道:

  “幽之,是我對不住你。”

  本以為與白晞結親,是給自家徒兒再上一道保障,那樣的話,縱使洛江那邊再不懷好意,看在南華宮的面子上,他們或多或少,也要收斂一些。

  只是老道人沒料到,本都已經議好,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到頭來,竟會生出如此波折。

  “你小的時候,就為陳氏不容,我還記得你父親抱著你,把你帶來匱吾峰上,那時候,你還被山上的大蛇狠狠嚇了跳,哭得臉都發青了。”

  老道人絮絮叨叨,聲音從煙霧里低沉飄出來:

  “幽之,我已經老了,不能再庇護你了,本以為你與白晞結親,這樁婚事,就算我哪天壽盡死了,它也能保你一世安平,只是——”

  “洛江!”

  陳幽之忽得冷笑連連,他打斷老道人未完的話語,聲色俱厲:

  “洛江陳氏那邊插手了,對嗎?!若非如此,怎會有如此變故?!”

  洛江!

  洛江!!

  洛江!!!

  陳幽之死死捏拳,他神情可怖如惡鬼,卻又忍不住放聲大笑。

  老道人默然看著陳幽之雙目發赤,那夜梟般的笑聲尖利響起,把丹鼎里噴出的煙霧都打散。

  “我那好哥哥,陳季子…”

  陳幽之笑出了眼淚:

  “他又做出什么事業了?又是怎樣的東西,才能令洛江那些好叔伯們,冒著得罪我父親的風險,否決了我的婚事?”

  “一品。”

  老道人看著陳幽之的雙眼,一字一句開口:

  “半個月前,陳季子度過三才殺劫,證就了一品金剛相!”

  “一品?”陳幽之面無表情。

  “古來證就一品的,少之又少,譬如鳳毛麟角,放在今世,也唯有金剛寺那個僧人,證得了如此品相…

  我知曉你心中,一直不服氣,一直不滿洛江陳氏的那些族老,你想給你娘正名,可如今的形勢,已再無你容身之處了!”

  老道人頓了頓,苦笑一聲:

  “幽之,停手罷,莫要再爭了!”

  鼎爐里的香霧彌散了整座大殿,讓兩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不清。

  “先是我的婚事,接下來,我要把太冥珠和白虎戰衣交出去么?”

  在氤氳的香霧里,陳幽之低聲笑了笑:

  “他們,真是一點希望,都不會留給我啊…”

  “幽之!”老道人皺眉,猛得低喝一聲:“你不要做傻事!”

  “傻事?”陳幽之淡淡笑了笑。

  “與白晞的婚事,被洛江那群族老從中作梗,已經是不可能成了。”

  蒲團上的老道人猶豫了剎那,還是開口道:

  “但你若愿意,老朽可以做主,把趙嫣許配給你。”

  “趙嫣?”

  “嫣兒是囚玉樓的真傳弟子,已經有風聲傳出,她將被囚玉門的小樓主收徒。”

  老道人摸了摸花白的胡須,笑道:

  “嫣兒是老朽的侄孫女,你若不嫌棄,老朽可為你許下這樁婚事,囚玉樓雖比不上南華宮,卻也是一方圣地,不容小覷。”

  “弟子…”

  迎著老道人的目光,陳幽之俯下身去,聲音低低傳來:

  “弟子多謝老師。”

  老道人面上露出欣慰的喜色,可還未等他多言,便見陳幽之再次叩首,便直直退出殿外,離開了宮宇。

  “只盼你…”

  老道人低沉咳嗽兩聲,苦笑搖了搖頭:

  “莫要做出傻事才好。”

  香霧依舊氤氳,在老道人手印的牽引下,化成一方方大磨,繼續碾壓頭頂那股駁雜的清氣,周而復始,往返不休。

  老道人緩緩攤開雙手,烏青的痕跡從手腕一路蔓延,甚至有向臂膀擴散的趨勢。

  他沉默了片刻,眉頭緊鎖。

  “是誰偷襲的我?”

  老道人喃喃自語:“這種異毒,竟連宮主也解不了么?”

  他身為第五境的修士,哪怕只是初步打通了玄命之藏,但天下九成九的毒,已污不了他的無垢寶體。

  更遑論,老道人修行《元蛇大經》,本就是一等一的用毒好手,毒道宗師!

  可這種異毒…

  老道人思緒一時凝固,恍惚又回到了幾個月前的那一幕。

  那時,他剛才玄鏡湖這處兇地歸來,千辛萬苦,才尋來了輔助陳幽之修行的云母。

  自家弟子資質平平常常,甚至可以算差了,這一點,老道人是一清二楚。

  若無丹鼎、圣藥的助力,恐怕也要如尋常武夫一般,止步于陽符,窺探不得金剛妙境。

  云母。

  這味生長在玄鏡湖底的圣藥,能彌補虧損,強化根基,對陳幽之這等天資尋常的,最是有用不過。

  可當老道人尋到云母后,在回南華宮的半道,就被一個黑袍人伏擊,身中異毒。

  若非南華宮宮主心有所感,神意降臨萬里之外,出面驚走了黑袍人,只怕老道人的性命,就要當場交代了。

  但這種異毒…

  老道人身中的腐毒,來路詭異,就連南華宮宮主,這尊成名已久的六境人仙,都看不出絲毫端倪來,更無解救之法。

  現在的老道人,只是一日捱一日,茍延殘喘罷了。

  “希望我還能再撐幾年。”

  老道人閉目長嘆一聲,臉上流露出日暮西山的悲哀:

  “至少,等到幽之證就金剛吧…”

  罡風凜冽,氣象萬千。

  浮云之中,一條龐大的巴蛇軀體卷動著雷云,身若流光閃電。

  在巴蛇頭頂,站著剛剛從匱吾峰出來,面色冰冷的陳幽之。

  “真要殺他?”

  在陳幽之出神之際,一道似笑非笑的聲音,在他泥丸宮低低響起:

  “那老道人可是視你為親子,真舍得殺他?”

  “阻我道者,無物不可殺。”

  陳幽之淡淡回應道:

  “苦蚩老師已經無能了,他既助不了我什么,那至少用他的死,來成全弟子最后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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