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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因緣

  棠昇樓中。

  酒足飯飽的崔元洲挺著肚子,在一眾水族侍女的簇擁下,顫巍巍從樓里走出。

  在他身后,跟著面色淡然的白術和慧圓和尚。

  白晞歪著腦袋,一臉古怪地盯著前方,那個挺著肚子的崔元洲。

  她像只兔子般齜了齜牙,黑著一張臉,面色有些不善。

  白術瞥見女孩兒不自覺捏緊的拳頭,心下一緊。

  “崔元洲!”

  他向前喊了一句,連連示意。

  率先走在前處的崔元洲轉過腦袋,疑惑望向白術,待他看清白晞的黑臉時,面上神情陡然一滯。

  “要不…”崔元洲小心翼翼:“我吐出來?”

  “滾!”

  白晞一巴掌將他打癱在地,仍是怒色不熄:

  “一桌的東西,全被你吃了,你豬啊?!”

  “明明你說請吃飯的…”

  小胖子低聲嘟囔了一句,又撞見白晞黑漆漆的臉色,忙不迭收了嘴。

  從地上爬起的崔元洲苦著臉,訕訕縮到白術身后,不敢怒也不敢言。

  “你吃太多了。”

  一旁的慧圓和尚抱怨:“我都沒吃上幾嘴。”

  “你一和尚,吃個錘子的葷腥。”崔元洲翻了個白眼:“好不容易來一遭,又不用我出錢,可不得死勁吃?”

  青黎圣地輕易不開放宮禁,而棠昇樓樓主,恰是青黎七子中最年長的一位。

  他并非純血的蛟龍種,只是青黎君與陸上人族誕生的子嗣。

  可偏偏,在七位蛟龍子中,他的道行也是最高。

  這位曾與太微山道子辯法,彼此間不勝不敗。

  這位雖做出了大事,卻一直連名姓都不顯,生平事例也不得而知。

  唯一知曉的,便是這尊蛟龍子嗜好美食,這棠昇樓,也是在他的主持下開建。

  棠昇樓席位難求,便是崔元洲來了這龍宮已有數十日,也才僥幸吃過一遭。

  可單是這回,便令崔元洲魂牽夢縈,念念不忘至今。

  故而這次難得有機會,他也是盡情滿了饕餮之欲。

  小胖子又舔了舔嘴角,對黑著臉的白晞連連拱手,訕笑一聲,把身子縮在白術后面,半響不敢出聲。

  慧圓和尚嘴角一抽,見白術已經走遠,又招呼崔元洲趕忙跟上。

  此刻,棠昇樓中。

  在四人逐漸遠去時,一雙眼睛,卻始終注視著他們,直到身影遠去,都久久沒有移開目光。

  那是一個容貌奇偉的男子,身披明黃色的法袍,縷縷靈光在明黃法袍上蕩漾,現出圈圈漣漪。

  他雙眉極濃,像是被墨染上去一般,黑且粗。

  在男人臉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從左眼斜劃到下顎,讓這張原本也算是英氣的面龐,徹底破了相。

  武道修行,在修成陽符二重,實現炁血臻至后,肉身與元神圓融如一,外邪難侵。

  男人臉上的刀疤只是普通劃痕,并非什么道傷。

  莫說陽符,便是初次邁入武道境界,胎息境的修士,只要搬運氣血,舊疤便能脫落下去,生長出新肉。

  可這道刀疤卻始終停在男人臉上,十年如同一日。

  甚至為了制止肉身的自愈,男人特意在臉上施了術,使這道刀疤保留原本模樣,依舊深深刻在自己臉上。

  四人的身影漸行漸遠,很快便匯入街市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如同一滴水沒進池塘,再也不見蹤跡。

  過了很久,男人才淡淡收回目光,將視線投向屋內。

  這是一處精巧的靜室,寶光四射,五色雕琢之下的種種,皆是極盡華美。

  在這間靜室內,除了男人之外,還有一個須發皆白,拄著九節竹杖的老人。

  男人對老者微微頷首致意后,將目光投向掌中的傳信玉圭。

  “白術走了,剛才竟在我的棠昇樓里用膳。”

  男人笑了一笑:“看來,也還是有懂美食的。”

  在他掌心,傳信玉圭閃了兩閃,便傳出折梅君的聲音。

  “竟在大兄的棠昇樓里用膳?”折梅君笑道:“這些陸上人族,也貫會消遣啊。”

  “父王要我們關照他,寸步不能離。”

  男人端起身側的酒盞,月白色的酒水微微在盞中蕩漾,像是真切落下了一盞月光。

  “這個叫白術的,是什么身份?”

  “不知道啊。”傳信玉圭里,折梅君無奈的笑聲傳來:

  “父王只說要多多關照他,行蹤何處,都要一一盯緊了,不能出了紕漏。”

  折梅君聲音頓了頓:

  “縱是大楚那兩位王室,楚珣和楚襄,父王也未曾如此吩咐過,小弟也想知道他是誰。”

  “那就不管了。”男人舉杯,將盞中殘酒一飲而盡:“如何吩咐,那就如何做事吧。”

  “明白了。”折梅君應道。

  待傳信玉圭靈光消散后,男人抬首看向靜室中,那個須發皆白,拄著九節竹杖的老人,溫聲一笑開口。

  “鯉伯,今遭怎有空閑,來到我這一處了?”

  眼前老者是桐江一尾鯉魚成妖,在男人被青黎君接回龍宮后,尚是年幼的他,便是一直由老者照拂。

  衣食住行、識文斷字,甚至修行,也是老者親力親為。

  比之青黎君,眼前的老者,更像是自己生父。

  見老者要躬身下拜,男人微微楞了楞,忙不迭上前,一把將其托定,不讓他拜下。

  “鯉伯去陸洲一趟,如何?可還自在?”

  青黎宮與陸上人族聯系密切,也自然少不了人情往來,鯉伯正是奉青黎君的令,前去拜會北衛圣地折兵山。

  本以為一來一回,至少也要個半年,沒想到,這一回竟是如此之速。

  “還好,也就那樣,比不得龍宮自在。”

  聽見男人的問話,須發皆白的老者笑了一笑,緩慢抬起頭來。

  “北衛和大鄭那邊,似乎要有動刀兵的意思,我看形勢不好,見了折兵山圣主一面后,不敢耽擱,又匆匆趕回來了。”

  “形勢不好?形勢再不好,也沒人敢動我們青黎宮。”

  男人搖頭笑了笑:“至于大鄭和北衛,縱是陸上再亂,也亂不到我們龍宮來,您老就不必操心了。”

  說到此處,他語氣也帶了幾分悵惘。

  “自出紫霧出現后,這天下世事,我便捉摸不透了。”

  男人幽幽嘆了口氣:“活尸、人魔、妙嚴…造就了這些東西的紫霧,究竟是什么鬼東西?”

  在親近人面前,男人也難得卸下了心防,毫不掩飾自己的憂心。

  不單是他,天下絕大多修士,對紫霧的態度,皆是驚疑不定。

  擺在他們頭頂的霧河,是八千年未有之亂象。

  縱然是絕地天通之前,恐怕也不曾有過如此詭異的事物。

  “鬼東西?那也未必。”

  突然,在男子耳畔,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

  男人微微皺眉,在他面前,須發皆白的老者淡淡開口。

  “鯉伯?”

  “且看一看。”

  還不待男子繼續開口,眼前老者心念微動,在男人的泥丸宮里,就多出了一些訊息。

  “易鼎心經…”

  男人的瞳孔驟然一縮,他震愕看向眼前老者,目光滿是不可置信。

  “能救天下水族的,唯有它了。”

  迎著男人震愕的目光,老者臉色依舊平靜。

  “你,你…”

  在男人手心顫抖之際,泥丸宮里,突得傳來一道聲音。

  “王秋意和廣慧在此處,我不敢太過招搖。”

  響徹在自己泥丸宮里的,是眾生齊齊唱和的響動,是眾生音。

  “我叫妙嚴,若是有意,等王秋意他們離去后,你我不妨詳談一二。”

  說到這時,泥丸宮里的聲音一頓:

  “如果,我還沒被打死的話。”

  泥丸宮中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從未曾出現過。

  男人目光震動,定定望向面前的老者。

  “元佑。”

  拄著九節竹杖的老者抬起蒼老的眼,沉聲對男人開口:

  “能救天下水族的,唯有它了。”

  老者深深嘆息一聲:“你若想雪恥,天下妖修若想雪恥,也唯有依靠它了,好生想想罷!”

  說完,老者也不待男人再開口,就拄著九節竹杖,顫巍巍離去。

  華美的精室里,香霧繚繞之中,男人的臉色陰晴不定,他幾度抬起頭,又幾度將頭垂下去。

  終究,他眼里的光澤閃了閃,卻是默然無言。

  此刻。

  街市之上,正是華燈璀璨,即便被當做日輪的玄光石已隱去了光輝,在此處,盞盞蓮花燈垂下的溫柔暈光,依舊把一切都照得通透。

  人聲、叫聲,歡笑聲…種種聲音匯成一處,從四面八方拍打而來,像巨大的浪。

  白術漫不經心避開來來往往的人潮,他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市,心里捏著一枚傳信玉圭。

  他低下眼眸,手心的傳信玉圭微微一亮,又很快沉寂了下去。

  一如既往的,對面沒有應答。

  白術眼神閃了閃,又抬起頭。

  “師兄。”

  一旁的崔元洲看著這一幕,不由得開口問道:“你這是在給誰傳訊?”

  “朋友。”白術笑了一笑:“但她似乎很忙,沒有理我。”

  “很忙…”

  崔元洲剛一張嘴,就打了個大大的酒嗝,他臉上一紅,訕笑一聲后,又接著開口:

  “不會遇上什么事了吧?”

  “不會的。”短暫沉默的白術對他搖了搖頭:“她不會有什么事的。”

  謝十九給他的傳信玉圭,全然沒有絲毫用處。

  無論他怎么催動,對面卻始終沒有回復。

  再聯想謝微說過的話,那個小呆子修行出了錯漏,命不久矣,已經被杜紹之帶去了白茅山。

  白術心頭猛得跳了跳,他指尖傳來過電一般的觸感。

  蓮花冠的少年道士抬起頭,遠處,正是一片燈火朦朧,華燈初上。

  隨著夜幕漸深,一片片煌煌光焰也漸次升騰,絲竹聲和歡笑之聲轟隆隆撞進耳中,飛蓋妨花,香風羅綺,瑞煙氤氳,清影錯落。

  在白術恍惚之際,身邊傳來一陣柔軟的風。

  像瘋兔子般蹦蹦跳跳的白晞興高采烈,她手里舉著一捧糖葫蘆,連小臉都吃得鼓了起來。

  “你知道…”白晞的聲音含糊不清:“你知道這是什么節嗎?”

  “什么節日?”白術隨口問道。

  “這是…”白晞鼓著腮幫子,認真看著他。

  女孩兒話還沒說完,對面的白術,卻突得面色劇變。

  “來華清宮找我。”

  泥丸宮里,廣慧的聲音淡淡響起。

  還未等他回過神,泥丸宮里的聲音,便已消失不見。

  “我有要事,就先行一步了!”

  白術告罪一聲,便急切抽身遠去。

  原地里,崔元洲和慧圓和尚等面面相覷,皆是茫然不解其意。

  華清宮。

  恢弘的大殿外,無數水族修士正來回梭巡,攪起靈光陣陣,波光洶涌如海潮,共同匯成了一方奔流萬水的大陣。

  在大殿之內,面色木然,正閉目誦經的廣慧忽得睜開眼,原本緊鎖的殿門轟然洞開。

  殿外,在一眾水族修士簇擁下,是一個戴蓮花冠的白衣道士。

  白術惴惴不安地抬起頭,入目所見,空曠的大殿內,只有一個身披袈裟,面色木然的中年僧人。

  “上師。”

  他踏進殿門后,雙手合十,向廣慧肅穆施禮。

  一眾水族修士闔上了門戶,恭敬退了出去,又重新守備在殿門外。

  廣慧抬起眼,卻沒有說話,空曠的大殿里只有他們兩人。

  而氣氛,也登時沉默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面色木然的中年僧人嘴唇動了動,白術聽見了他的嘆息聲。

  “你可有想過還俗?”廣慧突然對他說。

  “弟子…”

  “那棠昇樓里,涵虛的孫女兒。”

  在白術心亂如麻,還未想好如何開口之際,廣慧又再度問道:

  “你可是屬意于她?”

  “未曾,未曾。”白術連連搖頭,疊聲否認。

  “不是她嗎?”中年僧人沉默了良久,終究抬頭笑道:“無明,你可有意中人了?”

  “我…”

  白術張了張嘴,他突得想起謝十九給自己的傳信玉圭,這一刻,他竟沉默了剎那。

  “原來如此。”廣慧閉上眼,面色波瀾不驚。

  與此同時。

  鐘離郡,豐山寺。

  時節已入冬,雪也下了足足數十日。

  放眼望去,豐山皆是一片白蒼蒼,霧氣如蛇蟒,在山中翻滾不定,天地之間,皆是素寒的蕭瑟一片。

  虛巖口中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掃著檐下的落雪。

  或許是時運不濟,一連數日,被抽中掃撒寺院的,都是這位高胖和尚。

  正咒罵那群孬貨合該斷子絕孫時,高胖和尚臉上神情一滯,緩緩抬起頭來。

  在他面前,不知何時,竟悄然多出了一個人。

  及膝的積雪里,一個小女孩抬起頭,正看著自己。

  她就像一塊浸在清水里的翡翠,溫溫潤潤,清麗如蓮花,又澄澈如琉璃。

  虛巖早年走南闖北,行蹤遍布了三國,在見識了不少世面之際,也自然見過了不少女人。

  可他也不曾想過,自己會被一個小女孩的容貌所震住,一時之間,竟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小施主…”虛巖警惕地后退兩步,深深皺眉:“小施主來我豐山寺,不知所為何事?”

  “我叫謝梵鏡。”虛巖聽見女孩對他說:“我是來找白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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