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這些話,全說到了他心里頭。但有些話如鯁在喉,到了眼下這關頭他也是不吐不快了,便道:“我想不出別的法子。就是我自己,也要按著這個道理來。可商教主你想的是雙方加碼,叫他們兩敗俱傷么?要是這樣的手段,等到了你可以收拾殘局的時候只怕天下已經死得不剩多少人了?你是想在一片廢墟之上,重建盛世么?那你這盛世生來就會身負洗不清的罪孽的!”
商君微笑道:“哦?李將軍談的是哲學?”
哲學。多么熟悉又陌生的一個詞!
李伯辰低嘆一聲:“我談的不是哲學,而是實際。很久以前各族混居,是因為有了神魔、因私欲而產生數不清的仇恨,因此到了眼下的局面。你真開創了那樣的盛世——盛世之中的子民又個個身懷血海深仇,怎么可能照你的心意安居樂業?要么還是像如今一樣叫他們人人心懷恐懼,要么,只怕不多久就又要重蹈覆轍,這就是我所說的罪孽。”
商君想了想,微微點頭:“所以你占了黑葉堡,知道那些羅剎能為你所用,就刀下留情,只怕還想感化周邊各部,也為你所用吧?但你要真帶羅剎軍殺回六國,只怕要成為眾矢之的,說不定還要被扣上人奸的名頭。唉,我知道你是這樣的性情,才叫你離開六國——你是治國守成之才,卻不適合在大爭之世做一個勾心斗角的梟雄。真陷在現在的漩渦里,只怕你的鋒芒很快就要平白折損了。”
他甚至沒有反駁自己的話。但凡成大事者心智必然極為堅定,商君如此,該是覺得自己的話不值一駁。不過李伯辰也不是想要說服他,僅是想告訴他自己的觀點和立場。而聽他的后半句,則對自己多有回護之意。要不知道商君的來歷,李伯辰會心生警惕。可現在知道他也是異世來人,兩人要是換位,自己也會對令一位飄零客生出憐憫愛惜之情。
然而兩人終究是道不同。他心中如此想,一時間卻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商君似是猜出了他的心事,朗聲一笑:“可要實現你我所說的終局何其難?也許還要幾年、十幾年、幾十年的功夫。我雖然也與魔國互通消息,卻不是站在當今魔主那邊。現在魔君大舉南下幾乎占了兩國土地,也不是我想要看到的。李將軍,如今你我想做的事都并無不同——將魔君打回當涂山以北去。至少在這幾年里,我們是同仇敵愾。”
不是當今魔主,那就是從前的魔主、因欲與六國和談而遭反叛身死的羅旬天了吧。不過聽了他這話,李伯辰心中也是一亮。是啊,什么平定天下都不知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何必在眼下為那時的事生出齟齬?需知世事變化無常,要商君所憂是真,而他又的確是個聰明人,也許過去許多年后發現情勢比人強,他也會改變想法的。
想通這一節,他心思就變得雪亮。略一沉吟,道:“所以你才逼我往北邊來。”
商君微微頷首:“魔國兵鋒極為強勁,我雖然是生神境,能力也終究有限。況且一人造過多殺業也對自身有虧。李將軍在塹江時也曾用神力擊敗強者,該明白我說的是什么意思。”
其實李伯辰不是很明白。但他又提到了自己的身份…對于一個在世生神而言,另一個在世北辰或許能叫他吃驚,卻也不至于失態吧。既然眼前這商君是世上唯一知曉自己真實身份的人,李伯辰就也想抓住這機會。他低聲道:“說實話,在下境界低微,還不是很明白。”
商君盯著他看了看,好像在分辨這是真話還是假話。但最終微微一笑,似是覺得真假都所謂,只道:“靈神之所以為正神,是因為身具氣運,相互作用。魔君子民之所以殘忍暴戾,是因為魔神想要的就是此種氣運。魔君改變氣運,而氣運成就魔神。六國帝君的氣運又是如何,李將軍也是知道的。譬如你該是掌管生滅殺伐的北辰,可要只是殺得世上人頭滾滾血流成河、叫世人無比驚懼恐怖,那豈不是為魔神做了嫁衣?長此以往主位生變,說不定你這北辰也要入魔了。”
李伯辰道:“可…北辰不就是主殺伐生滅的么?”
商君道:“是。但世人往往在意前兩個字,而忽略后兩個字。草木榮枯、朝代興替,皆是生滅。而前頭的殺伐,當應在后頭的生滅之中。否則一味殺戮,豈非成魔?譬如當今天下人魔爭鋒,北辰既是六國靈神,自當庇佑信徒退去魔軍。此時殺伐果斷,正合天道。可要為了自身修行、為一己私欲助魔軍殘害六國信徒,那就是魔神行徑了。”
“明白這個道理,再去想我所說的靈神與天道運勢相互作用、相互影響——譬如你身為北辰,掌握大勢才應和天道。但要你親身下場,只一個殺字,便是棄天道運勢于不顧,漸入魔道了。我雖然還在世,但修行境界到了這個份兒上,更是越少殺戮便越少叫自己被運勢糾纏。否則某一天氣運反噬,就落不得好下場了。”
李伯辰皺眉道:“但我還不知道如何…掌握你所說的大勢。或者說現在的我要想推動大勢,可能也不得不以殺戮為主要的手段了。”
商君笑了笑:“倒是難住我了。你即的是至高靈神之位,其中關竅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靈神之力好比一柄沉重的利刃,而你的力量還是孩童之力,只能借這利刃的刃口來用。可要有一天你的力氣足以提起這利刃了,自然懂得怎么揮舞。”
李伯辰暗暗點頭。自己在塹江江邊所做的事,就是借這“刃口”來用吧。但是以為自己已掌握關竅,如今了商君這話,原來還只是初登殿堂。
想到此處,又聽商君道:“李將軍,記好朝代興替這句話。靈神既以人為信眾,那天下生滅之最,無過興替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