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木并沒有以大搖大擺的姿態回照云宗。跟著葉撫游歷這些年來,她雖然不清楚個具體,但大抵是知道,自己注定要走一條很不尋常的路,難以再是個宗門的受大家關注的弟子。
之前在武道碑小世界,還在那獼猴王腹中時,她見到了照云宗的弟子,也并未選擇去與他們打招呼。眾人在武道碑前參悟天地道機時,她一個人閑游,也避免去靠近照云宗的弟子。
這并非她是個喜新厭舊的主,而是她掙扎的內心告訴她,總是要跟照云宗的經歷告別的。
這次回來,是告別的。
她細細想來,發現葉撫之前催促著自己回照云宗,便是已經看透了自己內心的糾結。
葉撫是那樣的,他總是能輕易看穿一個人。
循著照云宗山地的靈脈,魚木一路向上,以潛行的方式,直達宗主山。她要去見宗主徐歸星。
宗主山上很是清凈,不大,但是很高。山頂有一方清澈的池子,中有蓮蓬,下有游魚若虛。低矮的云層在山頂下方一點,便將這山頂襯得更加出塵。一只頗具靈氣的白鶴單腳站在池子旁邊的大石頭上,它看上去像是在休憩。
石頭后面便是宗主府。說著是府,其實大小上根本稱不上,倒更像是一個精修過的二層復式小竹樓。有郁郁蔥蔥的高山松木相伴,怎生看,也是一副閑云野鶴人士所居之地。
徐歸星就在這里。他已經發現魚木了。
從大石頭后走出來,徐歸星手里提著一副漁具和一個小凳子。他支起凳子,坐著便開始拾掇釣魚的活計。
魚木從池子另一側走過來。
“六七年了吧。”徐歸星輕聲說。他似乎怕嚇走池魚。
魚木點頭,“上次離開,到現在快七年了。”
徐歸星笑了笑,“你現在是大人模樣了,氣息也沉穩內斂許多。”
魚木坐在他旁邊,兩只腳伸到池子,但沒夠著水。
“年齡到了,自然是得變的。”
徐歸星看著池子里的游魚,又看了一眼旁邊的魚木,笑道:
“小魚兒總歸是要長大的。”
“長大分兩種。一種是被人釣出池子,一種是自己跳出去。”
“我很高興,你選擇了第二種。”
徐歸星話落,一條魚兒上鉤。但他并未拉鉤。
“這一池子魚,我釣了幾十年了,但從來沒釣起來過一條。今天是第一回。”
魚木抬頭問:
“為什么不釣上來?”
徐歸星笑道:“我又不吃魚,釣上來還得放回去。”
魚木一笑,“那你是等這些魚褪凡化妖自己跑掉啊。”
“能自己跑掉,我是一定不會阻攔的。”
“為什么?”
“因為它們本不長在這里。”徐歸星嘴角微微揚起,“那這里就不該是它們的歸宿。”
魚木說:“我也是一條你帶回來的魚咯。”
徐歸星搖頭,他看著遠處的云霧。
“你從來不是誰帶回來的魚,只是陷入迷途了。迎月,林迎月當初是想給你取名林漁的,但后來又給你改成魚木了。”
“為什么改?林漁很不錯啊。”
“她覺得當初的你像一條失去了水的魚,茫然且無助。”
“那也可以叫林魚。為什么改成魚木?”
徐歸星神情變得有些傷感,“現在想來,大抵是她那時便心有所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
魚木稍稍沉默,她清淡的雙眼里光彩淺而不明。
“她覺得自己離開后,我便木無所依不成林,對吧。”
徐歸星勉強一笑。
“只能是這般了。”
魚木深吸一口氣,她笑了一聲,把低沉的陰霾掃去,“又覺得叫木魚太奇怪了,干脆顛倒一下,成了魚木。”
徐歸星無奈地笑著搖頭。
“師父果然是個有趣的人。”魚木想著記憶里師父那總是透露著狡黠之光的雙眸。
想著想著,便虛起了眼。果然,總會想著,便難以忘卻。她低聲問:
“師父她,是怎么死的?”
魚木的聲音很平淡。看上去聽上去,只是在隨意地問這個問題。
“心里有魔種。”
“什么魔種?”
徐歸星搖頭,“我尋覓了許久,也找不到答案。但那確乎是魔種了。”他看看了看魚木,欲言又止。
魚木縮回雙腿,雙手環抱。
“師伯,你想說什么就說吧,不用顧慮我的。我只是想知道答案。”
徐歸星有些恍然,他記得自迎月師妹死后,魚木便再沒叫過自己師伯。今天再次叫起,看來她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他沉默片刻后說:
“我跟師兄一致覺得,跟你有關。”
魚木顫了顫。她緊咬著嘴唇。
徐歸星等著魚木平緩了才繼續說:
“雖然你是迎月撿到的,但當時我也在場。我看到了那個場景。你一只巨大的銀色虛影狀的手放在雪地里,那時你蜷縮成一團。那只銀色的手消失后,你的師父靠近你。靠近你的一瞬間,你身上涌起一縷黑色的霧氣,擦著她的肩膀飛向遠處消失了。我想,她心里出現魔種,跟那縷黑色的霧氣有關。”
魚木眼神恍然,不知在看著哪里。聽著徐歸星這么一說,又想到葉撫說的一點關于自己身份的事。她基本也就明了,師父的死,果真是跟自己有關的。
徐歸星愧疚地說:
“怪我當初,對迎月的事太過疏忽了,沒能及時注意到她的變化。”
魚木低聲說:
“只是因為我…”
徐歸星搖頭:“不,或許因你而起,但一定是與你無關的。”
他清楚地記得,當初迎月師妹之所以冒險去靠近魚木,只是因為魚木睜開眼時第一眼看到了她,而她看到了魚木那如同初生嬰兒般至純至凈的雙眼。
魚木看了看徐歸星。她知道,徐歸星是以為她在內疚。實際上,她不只是這般,還真的清楚,師父林迎月之死的源頭極可能在于葉撫說的,自己的“失誤”。
她不知道那個“失誤”到底是怎樣的,但迫切地想要去知道。她認為自己必須要給師父之死一個完整的交代。不論到底是不是自己一手造成,起碼要清楚,師父真正意義上到底因何而死。
這是魚木這趟回來的目的之一。她想清楚那一年到底發生了什么。
這些想法難以去跟徐歸星述說。徐歸星只是照云宗的宗主,師父的師兄,自己的師伯,只是個喜好閑云野鶴般生活的修仙者,沒有更多身份了。他對師父林迎月之死的關注點只在于當初沒能及時注意到他的師妹的情況,因此而愧疚。
魚木也清楚,自己不能把更加復雜,牽扯更多的事再帶給徐歸星。他沒法去理解和對付更多了。
在心里明了這些后,魚木更加清楚,自己不能再在這里多留了。
她便站起來說:
“我要走了。”
徐歸星早有預料,并未驚訝,但或多或少還是有些不舍。
“你要去跟其他人道別嗎?”
魚木搖搖頭,“就不必了。再出現,我也只是會加深在他們腦海里的印象而已。”
徐歸星笑道:“你在武道碑排名第一,足夠讓人記一輩子了。”
魚木沒說話。
“放心去吧,去做你自己的事。不要擔心這里,我會處理好一切的。”徐歸星吐出一口氣,他看上去像是終于放下了什么。
魚木本可以一走了之,但她總還是不愿像個屠夫,操起快刀便一刀了斷。她說:
“我是跟著之前那位公子的。”
徐歸星問:
“就是那位讓正神俯首的前輩嗎?”
“嗯。”
當初那一幕至今在徐歸星記憶里占據很大的分量。他無法去參透那位前輩分毫,也沒法想象更多可能了。他只是點頭。
“那我放心了。”
魚木轉過身走了幾步,然后停住,又說:
“我跟著他,能找回我本來的身份。”
徐歸星笑著點頭:
“我能猜到。你總是有著自己清晰的目標的。”
魚木吐出一口氣,再沒說什么,順著山地靈脈離去了。
這宗主山上,重歸寧靜。
徐歸星看著一池子魚許久,幽幽呢喃:
“什么時候,才會有第二條跳出池子的魚兒呢?”
平日里鬧騰的魚木,難得沉默了大半天。
葉撫時不時轉過頭去,笑吟吟看她一眼。她每次都是以微笑回應。
這次,葉撫不只是看她一眼,問道:
“如何,時不時更像知道自己身份了?”
魚木皺著眉問:
“你監視我嗎?”
葉撫笑道:
“你都快把事情寫在臉上了。我要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會讓你回去嗎?”
魚木努努嘴,“真沒趣。”
“怪你自己咯,像張白紙一樣。以前你哪里是這樣的。”
“那以前我是哪樣的?”
“以前啊,你就是一肚子壞水,刨開你的心,估計得比全天下最黑的東西還黑。”
“不至于吧…我根本沒想過什么壞事啊…”魚木很不滿葉撫這么說自己。
葉撫笑了笑:“那是現在。”
“總之不可能!我就是最可愛的,最善良的,最美麗的好姑娘!”魚木傲嬌地揚起下巴。
“行,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
“別說得我在隨波逐流一樣。”
葉撫搖頭,“我沒跟你開玩笑。我說真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才符合你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魚木好奇問。
“笨蛋唄。”
魚木惱火道:“你耍我!”
葉撫哈哈大笑幾聲。
兩匹馬帶著兩人,飛快地在南方的草原上奔跑。
直到某一刻,離了樹冠之地,見著遠方的海岸線后才停下來。
魚木抬頭遙望高空上那一抹緋紅色。極南的天空上像是嵌著一塊琥珀,琥珀周圍流轉著緋紅的云彩,那些云彩里面便是一座座浮空城。
“那里就是你說的戰場嗎?”
“那只是第一個戰場,之后會陸陸續續出現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我們就是要從那兒去濁天下?”
“嗯。”
魚木眼中閃爍好奇的光芒,“也不知道濁天下的人長什么樣。”
“跟我們差不多的。環境的影響雖然有,但不至于改變種族。”
“聽說濁天下很危險。”
“你怕危險?”
“當然不怕。”
“那不就得了。”
“我在想啊,我們隨意穿過戰場,真的好嗎?”
葉撫說:“那里在被當作戰場前,首先是個通道。”
“我們直接騎馬過去?”
葉撫笑笑:“那你要不要見識一下兩座天下的戰斗嘛。”
“不耽擱時間的話,想看看。”
“時間是你我最無趣的東西。”
“聽不懂。”
“聽不懂就對了。”
小紅和小白,腳踏虛空,朝著戰場奔去。
“哦對了,公子,我改個名怎么樣?”
“改成什么?”
“林漁。樹林的林,漁夫的漁。”
“隨便你,你的名字你做主。”
“啊,真的?”
“當然啊,怎么還懷疑起來的。你還怕我不讓你改啊。”
“…嗯…算了,還是不改了。”
“怎么了?”
“魚木也蠻不錯的。”
“別想太多。跟著感覺走就是了。”
“感覺會出錯的。”
“你也只能跟著感覺走。”
“行吧。”
“但看明月,莫問紛塵。”
“聽不懂。”
“師姐,這么多人,還是算了吧,我們想個辦法潛伏過去…”
“潛伏?那不是只有軟弱之人才會做的事嗎?我葉扶搖豈是軟弱之人?”
“但那邊真的好多人啊,萬一被抓住了,我們就完蛋了。”
“放心,我的眼里,只有一萬種過去的方式,沒有萬一被抓住的結果。”
“可真的好多人…跟沙子一樣。”
“你說對,他們跟沙子一樣不堪一擊。”
“我覺得還是穩妥一點比較好,畢竟去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相信我,直接正面莽過去。”
“不要,那太危險了。而且,我信不過你。”
“既然如此,那我只好告訴你一件事了。”
“什么事?”
“我們要是再不快點,你心心念念的曲紅綃就要出大問題了!”
“什么!大問題?”
“嗯,我們必須要去救她。”
“你這副表情…不會是糊弄我吧。”
“肯定不會!”
“可…”
“再糾結,就要出問題咯,你可想好啊。”
蘭采薇看了看遠方末人那如同星空一般的布陣,又看了看旁邊一點都不著調的笨蛋美人,腦海里冒起從中州趕往這里的幾個月來,被她坑過的悲痛往事。
這幾個月里,因為師姐那瘋子一般的奇思妙想的主意,自己被鯊魚吃過,被深海巨人錘過,被空中猛禽啄過,被龍宮蝦兵蟹將追過。師姐她總是能在一萬種完全的路里挑一條最危險的,然后一頭扎進去,讓自己飽受折磨。
蘭采薇算是清楚了,葉扶搖只是想做一些看上去很帥氣的事,而每次都是她帥氣,而自己受苦。
本來,蘭采薇已經打算這次如何也不聽葉扶搖的蠱惑了。
但終究敵不過一句“曲紅綃有難”。
蘭采薇糾結了半天,問:“你真的有把握嗎?”
“我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
“可之前…”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葉扶搖一副看淡前塵,展望未來的模樣。
“行吧…沖吧。”蘭采薇妥協了。
“那準備好咯,抱緊我!”
蘭采薇抱在葉扶搖腰間。
葉扶搖看也不看其他的,猛地沖向天外的“星空”。
在一眾末人與各族將領的眼里。是一道璀璨的光在戰場分界線另一邊爆閃而起,陡然間駛過漫漫虛無的長空,朝著這邊沖來。
他們還沒反應過來是不是敵襲的時候,那道光就已經撞開了末人們組成的防線,還直接撞碎了濁天下的壁壘。
眾人目瞪口呆望去,只見濁天下的結界壁壘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從那個窟窿里冒出憤怒的聲音:
“葉扶搖!葉扶搖啊!你有這么大本事,之前我被鯊魚咬,被巨人錘的時候,怎么不幫我!”
“呃…你不覺得你狼狽逃竄的樣子很可愛嗎?”
“笨蛋!蠢貨!變態!你這是畸形的愛!”
“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