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五月天。
每年的五月,他總會想起那位先生以及先生的那兩個學生。
讀了這么多年書,總是會在各處看到“無妄之念,尚不可清點心頭明”。但他難以做到無妄。總是會想起九年前的那個五月。他記得,那是小雨淅瀝的晚上。
今個五月天,小雨又灑下來了。
他獨坐在窗前,望著窗外院子里的翠色。槭樹的樹葉繁密而細長,隨風而動,看上去很柔順,像是溪澗里綠色的水紋。
他起身推開窗,風一下子吹進來,翻動桌子上的書,發出嘩啦的聲響。他合上書,看著書封上的兩個字,出了神。
“清風”。
這是那位先生送的書。他記得那位先生說讓他好好讀書,將來一定會再見的。
九年間,他將這本書看了一遍又一遍,倒背如流絕對不過分。但還沒見到先生。他不知是自己讀得還不夠,還是說那位先生已經記不得這過路時碰到的細微的事。
“書生!”
樓下傳來喊叫聲。
“誒!”他應一聲,然后轉身將《清風》塞進旁邊的竹制書簍里,下樓去。
“娘。”他看著樓下的婦人,“差不多了吧。”
他的娘親仔細又檢查一遍盤纏,拾掇這,拾掇那,看看衣服裝好沒,干糧備足沒,驅蟲的藥草夠不夠,再合計一遍銀兩夠不夠用。她擔心委屈了自家趕考的孩子,便又放了些銅錢銀兩進去。
“娘!用不到那么多。”
婦人怪道:“路可遠著呢,那大城里費錢的地方可不少。”
“我又不怎么花錢。”他嘟囔一聲。
“總要花的,備著指定沒錯。”婦人說著。她愈發覺得自己說得對,又打算去里屋取些錢來,添進去。
他見著娘親進里屋,連忙把行李盤纏拾掇起來,三步并兩步出了屋子去。
門外的矮凳上坐著個男人。男人膚色偏黑,曬紋不少,皺紋也一條連著一條。是常年勞作的人,面朝黃土背朝天那樣。
父與子之間的話似乎總是不多。
“好好考便是。”男人說。他砸吧著旱煙,味重的煙味兒很熏人。
背著書簍和行李盤纏的少年郎只是嗯一聲,點了頭。
“知道路怎么走吧。”
“知道。”
“就好。”
“我走了。”
少年郎將褲腳兜起來,避免泥水濺起弄臟。
緊了緊雨天更方便的草鞋,他撐開油紙傘,一頭鉆進雨中,踢踏著泥水,遠去。
婦人從里屋趕著出來,瞧見兒子已經遠遠地隱進雨霧里了。她一下子心頭變得空空的,搓弄其手中捏的銅板,表情黯淡下來。
“總該擔心嘞。”她靠著門,伸長脖子往前看。
男人吐出煙霧,“十六歲的人了,有啥好擔心的。我當初十三歲就一個人去一百里外的地方借秧苗。”
婦人沒在男人這陳年舊事上多說,“他要是沒考上,也不知會怎個難過。”
說到這個,婦人便心慌慌的,以前在村頭看皮影戲,總是見到皮影戲演那些落榜書生心灰意冷上吊啊,投井啊的戲。
“一次考不上,還有第二次,沒什么大不了。總不該跟我一樣牽牛爬地。”
“你說得輕巧,他還小,又是一心讀書不出門的人,也沒碰到啥磕磕絆絆,可就承受不起咋辦?”
“承受不起就說明他不是讀書的料子,早點學門子手藝養家糊口去。”男人顯得有些沒耐心。
婦人想說什么,男人徑直站起來,從窗邊取來斗笠與蓑衣,往身上一套便說:
“我去看看苗子。”
他三步并兩步踩進泥濘里。
婦人瞧著他都還沒吹完的旱煙嘀咕:“葉子都吃不凈,準是懸著心的。”
“牌子給我。”
客棧的掌柜提筆沾墨。
“什么牌子?”少年郎詫異問。
“身份牌子。”
“啥時候住客棧要身份牌子了?”
掌柜看著少年郎背后大包小包的,想著這指定是哪家一心只管讀與寫,不聽窗外風雨聲的愣頭書生。
“打仗時,朝廷是要管制人員流動的。”掌柜說。
“哦哦哦。”少年郎連忙從腰間縫在衣服上的荷包里取出身份牌子來。
掌柜接過來一看。他有著把人名字讀出聲的習慣。
“宋…書…生。嗯,明安城轄玉泉鎮青木村…好了,給你。”
宋書生把牌子兜起來,確定不會掉后,問:“現在可以住店了嗎?”
“像你們這種趕考的書生,我都是少收錢的。”掌柜說:“二樓上去,右手角落最后一間,那里安靜。”
宋書生連連道謝,提著東西便往樓上去。
“晚上有熱水,洗一洗,睡得好點。”掌柜說。
“嗯,多謝掌柜了。”
掌柜搖搖頭。他心里念道,自己雖然沒啥學問,但還是尊敬學問人的。
宋書生收拾好東西,下樓吃了點熱食,喝點熱水便去了街上準備些下一趟路上會用到的東西。離了這里,下個好的落腳地就很遠了。
晚上,在客棧小二的指引下,洗去一身泥污,落個舒適暢快。
睡覺前,他挑燈坐在書桌上,又一次拿出那本《清風》。
這本書被翻過無數次了,顯得很舊,好在他很愛惜,并不破爛。
“我就要去考試了,考過的話,算是讀好了書嗎?”他自問一般,又似在問這本《清風》。
書沒有給他回應。
安靜獨處之間。他的情緒逐漸變得有些敏感起來。
合上《清風》,他望著窗外的黑夜,想起自己同村一個同樣考過試的人。一個被疊云國文舉制式規章禁錮得像是發了瘋一樣的人。他曾親眼見到那個人蓬頭垢面如同瘋魔一般在村口背誦“制式答題樣板”的樣子。那個人最喜歡念叨的一句話是“只要把樣板背下來,往里面填字就行…只要把樣板背下來…”。
這個人給他印象很深,讓他不得不去懷疑讀那么多書是為了能夠給樣板填字。
之前去到明安城聽課,課上的夫子也說,就照著樣板作答,選詞盡選三雅四騷五經六義七論八說的重點句子。課堂里的每個學生都照著夫子說的那樣做,背一套樣板,便只管把三四五六七八的重點句子背得滾瓜爛熟。
文舉考試,真的是這么考的嗎?
宋書生無數個夜晚都這樣想過。他想通過文舉考試,但他覺得那種背樣板的方式不是在讀書,只是像木頭一樣記句子。
要是真的在考場上,自己怎么答題呢?自己要不要也去背一套樣板?
他覺得很奇怪,很奇怪。
他所認識的同行讀書的人都勸他說不要自己瞎來,老老實實背一套前輩們總結的樣板,要是選詞好,第一趟考還是能過的,自己瞎來肯定是過不了的。
但他不喜歡背樣板。他始終記在心里,九年前,那個叫胡蘭的姐姐說,她讀書不是為了某件特定的事,只是將其當作生命的一部分,像吃飯、睡覺那樣。
那樣的想法影響著他。他在心里認同,也覺得讀書人不當只是為了考試而讀。
所以,他想在考卷上寫下自己學到的知識,而不是別人的樣板。
但,不用樣板真的過不了考試嗎?
他自然是不服氣的,可是如果真的過不了,自己該怎么辦?他想著娘親的期待,想著爹那欲言又止的樣子。如果自己因為沒有用樣板而在第一堂考試就落榜了…他能接受自己學問不夠而落榜的結果,不能接受沒有用樣板所以落榜。
雨停了。周圍變得更加安靜。
他反而越發躁動了。
讀了那么久書的他,第一次懷疑自己根本不是在讀書,只是在認字。
到底要不要用樣板?
眼見著離考試不久了,如果現在馬上背樣板,還來得及。他得盡快做決定。
如果自己這次使用了樣板,那么一定會有下一次吧。他想著。這是一種對“約定俗成”的服從,是將讀書變作應試的軟弱行為。他無法想象,自己或許有一天會變成同村那個瘋書生的樣子,讀了一輩子書,只念著個樣板樣板。
該怎么辦?
他看向面前的《清風》。
書里有一句話——
“清風知意,意在清風”。
他喃喃,“清風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嗎?知道的話,能告訴我答案嗎?”
他推開窗,夜風吹進來。
他閉上眼,感受著五月的清風。
看著眼前這白中泛黃的空白紙張,宋書生有些出神。
筆墨硯臺都在旁邊準備好了,只待他提筆作答。
四周的同考皆提筆,紛紛作答,洋洋灑灑,好不暢快。
他遲遲沒有提筆。
“終究,還是背下了那片樣板…”
他顫巍巍地提起筆,順了順紙張,沾墨,落筆——
取題:尚書讀因守方考。
作答:
“解古今語…”
寫下“解古今語”的那一刻,他如同失去了所有的興趣,手中筆不肯再下半分…
這是一份樣板。他只需要在后面引用一句“三四五六七八”里的名言,再把這句名言作個解,就能完成第一部分。
他還能清楚地記得第二部分,第三部分以及尾語的樣板是什么內容。
他只需要在樣板之間填一些字就夠了。
很簡單。但他做不到。
這不是在讀書,這絕對不是在讀書。
他無法容忍自己這樣作答。這一定是辜負了自己讀的圣賢書,一定是辜負了胡蘭姐姐的期待,一定是辜負了先生留給自己的《清風》。
他稍稍偏頭,看向窗外,渴盼著從外面吹進來一縷清風…
窗外的梧桐葉動了動。不知是清風一直在,還是清風回應了他吹了進來。
他桌子上的試卷紙抖了抖,發出簌簌之聲。此刻,這聲音聽在他耳朵里,就像是清風給他的回答。
他的眼神逐漸變得清明。
清風并沒有真的告訴他該怎么做。他只是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自己是個讀書人,不是答題人。讀書人的世界很廣闊,風景很美好,不該被限制在考場一隅。
他提筆一把劃掉自己寫在的字,舉起手。
監考司員走過詢問。
宋書生請求再給他一張空白的紙。
新的紙張送到他桌子上后,他立馬提筆,暢快取題:
“論文舉應試樣板之于讀書人二三”。
作答:
“尚書真古文,今已失義而見,然書中之奧義蠻生…”
揮汗如雨,卻神清氣爽。
宋書生最后一個作答,第一個走出考場。
離開考場后,他望著天上的云層與樹冠,又一次感受到了讀書的美妙之意。
他大笑著離去。
文舉第一堂考試出榜這天,宋書生渾然不知,如癡如醉地看著圣賢之書。今兒個云少,雕琢氣太陽就顯得格外亮堂,雖說樹冠高高壓在天上,但依舊不妨礙有著“好壞天氣”之分。
今兒個就是好天氣。宋書生在小時候最喜歡待的小山坡上看書。他喜歡這里,因為這里可以看到周圍所有能過路的地方。因為期待著一些人,所以更加喜歡這里。
他的爹娘可比他著急多了,早早地就候在鎮上的布告欄旁。
貼紅人捧著紅榜來到布告欄。所有等候在這里的人立馬讓開位置。
待到紅榜張貼完畢后,所有人又立馬湊上去。
宋書生的爹娘從第一個名字看到最后一個,都沒有看到宋書生的名字。
他的娘親幾乎是站不住腳,便要跌坐下去,好在身旁的男人足夠堅強,撐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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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榜一貼,自然是喜的喜,哀的哀。
“第二回,第二回…”男人也有些出神,只管念著這個。
“這可咋辦啊…”婦人悲催地傾吐。
過了一會兒,男人勉強說:“那小子都不著急,你著什子急。”
“我替他急嘞。”婦人哀怨地說。
男人不知說什么,只是無奈嘆息一聲。
上榜的人的歡呼聲刺激著他,他一刻也不想待在這里,家里莊稼還等著照顧呢,便要拽著婦人離去。
忽然,貼紅人大喊著:“讓開讓開,獨榜來了!”
“獨榜!第一堂考居然有獨榜!那不應該是第四五堂才會有的嗎!”
眾人驚呼。
所謂獨榜,便是由負責文舉的禮部儀制清吏司大考審閱后,交由尚書再審閱所定的,甚至于某些驚人的文章,會由尚書交于皇帝親自審閱。這一般只會出現在第三四堂的大考里,還不是每次都有,疊云國歷代來,從未出現過第一堂小考便有獨榜的。這自是驚駭眾人。
貼紅人將金色的獨榜張貼在大紅榜上方。
上面只有一個名字。
眾人看去,立馬便喊:
“宋書生是誰,誰是宋書生!”
正欲離去的男人婦人驚駭回過頭。
“今天是出榜的日子,你不去看看嗎?”
宋書生突然聽到背后傳來陌生人的聲音。他回頭看去,是個打扮相貌很平常的老人。
這個人,沒見過,大概是隔壁村的吧。
宋書生說:“結果都是既定的,不因為我看而改變。”
老人笑了笑:“可結果總要看過,才知道是結果。”
宋書生心情很好,少年意氣樣。他輕快地笑了笑。
“我不關心這個結果了。”
“為什么?”
“因為我要讀書。”
“這不沖突。”
“的確不沖突,但我也的確更像在這個好天氣里,坐在這兒讀書。”
老人感興趣地坐在他旁邊的石頭上,輕聲問:
“為什么是坐在這兒呢?”
宋書生覺得這個老人很平和儒雅,想來也是念過不少書的吧。他不由得懷以尊敬。
“這里能看到四面八方的路。”
“看路做什么?”
“路上會過人呢。要是有認得的人路過,我一定一眼就看到了。”
“你在等人嗎?”
宋書生頓住,遲遲沒有回答。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等人。
老人換了個問法:
“你有想見的人?”
宋書生點頭。少年郎在這個氣息獨特的老人詢問下,不由得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想見,就等著人來嗎?”老人笑著說:“為什么不去找?”
“我不知道他們在哪。”
“坐在這里,是能看著四面八方的路,但路是用來走的,不是用來看的。”
宋書生看著老人。老人有一對清幽的眼睛。
“老人家是夫子嗎?”
老人笑著搖頭:“以前是,現在不是了。”
宋書生憨實一笑,“我感覺老人家說的話都好特別,很有學問。真是個讀書人。”
“我不是讀書人,你才是。你是真正的讀書人。”老人看著遠處說。
宋書生以為老人是在夸獎他,羞澀地笑了笑。
老人站起來問:
“有考慮過找位先生嗎?”
宋書生聽著這么問,便以為這個老人家要收他做學生。他立馬說:
“我心里有位先生。”他不太自信地尷尬一笑,“雖然只是我心里認為而已。”
老人溫和一笑,沒多說什么。
忽然,宋書生見到自家爹娘從遠處跑過來,跑得飛快,邊跑邊喊:
“中啦!中啦!”
“書生,你中啦!”
“是獨榜!最了不起的那個!”
“貼紅人說,這是皇上欽點的獨榜!”
“皇上欽點的!”
宋書生看著爹娘奔跑在田野上。
他向著遠方,開心地笑了起來。
他沒有因為自己上榜而開心,開心的是疊云國還是有真正的讀書人的。
這一刻,他可以自信地說,自己考試所寫那篇文章,就是寫給讀書人看的。
他忽然很想將這份喜悅分享給別人。他立馬起身看向旁邊,想向那位老人家述說自己的考試的經歷。
偏頭看去時,旁邊空無一人。
正愣神之間,一陣清風吹來,翻開旁邊的《清風》。
翻到了那一頁,上面寫著——
“清風知意,意在清風”。
他眼神變得柔和無比。
“這就是清風給我的回答嗎?”
忽然,他的手心發熱,有些鼓脹。他連忙張開來看,赫然見到一枚裸露的玉佩攤在手心,玉佩上有七個字——
“三味書屋”與“宋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