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神?”
尚白神情收斂,淡然問。
那人是少年模樣,容貌秀氣。他略顯緊張地站在蒲團旁邊,心想,這人一眼就看出來我是神,定然不一般,說不定就是這神殿的主人!他連連點頭,“是的是的。”
尚白又問:“這里是哪里?”
“什么?”那人有些懵。
“我問,你知不知道這里是哪里?”尚白說。
那少年這下明白了,原來這個人也跟自己一樣是外來者啊。這下子,他便有底氣了,不再那么緊張,起碼地知道了這人并非神殿主人,自己也就沒有犯什么錯。
少年回答:“我也不知道。”
尚白看著這少年,覺得他的氣息很奇怪,并非是主流神的神道氣息,是第一次感受到,但他的神道境界不高,連天神都沒達到。尚白清楚天神都無法走到這里,更不要說更低的。他便想知道這少年神是從什么地方到這兒來的。
“你是怎么到這兒來的?”尚白問。
少年撓撓頭說:“其實我也挺迷糊的。原本我只是照常修煉,凝聚香火,在東大郡的時候,見某一地香火旺盛,便想去,”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去蹭點香火,結果掉下了懸崖,醒來后就到這里了。”
尚白直直地看著他,“你在撒謊。”
少年渾身一顫,“沒啊,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他敢肯定自己說的都是真的,只不過隱瞞了一些不能透露的事。
尚白冷冷地看著他。
雖無刻意壓迫,但少年只是在這樣的眼神下,就倍感壓力,心神劇顫,眉心那一道火紅色的印記若隱若現。
尚白看了一會兒后,便說:“算了,怎么到這里來的是你自己的事,不愿意說,我也逼迫不得。”
隨后,他將目光轉開。
少年壓力驟減,眉心印記穩定下來,愣著便想,這人這么好說話嗎?明知自己說得補全,居然也就算了…那些大人物們不是控制欲很強的嗎…
正當他要松一口氣時,尚白突然轉身問:“你的神輝很奇怪。”
“啊——”少年一顆心又提起來,“前輩你在說什么?”
“其他神,不管是天神,還是那幾個正位神,神輝都幾乎同源,源于山河生靈,而你的…”尚白說著停了下來,不是他要故作高深,而是有些說不上來。少年的神輝是他第一次見到,“我是第一次見到,不知起源于何處。”
少年咧嘴笑了笑,“可能跟我是個野神有關吧,我并非大家正統上的正神。”
尚白搖搖頭,“并非這個理由。跟是否正統沒有關系。”
少年咽了口口水,他有點怕尚白繼續問下去,問更加詳細的事。
卻不想,尚白并沒有繼續問。他說:“是我見識淺陋了。”說完,就把目光轉向這神殿。
神殿很大,但似乎也就只有這么大了。只有著擺在面前的一個大殿,沒有其他側門。按理來說,一座神殿不止有正殿,還有各種正下殿、正上殿、偏殿、偏下殿、偏上殿以及其他相關的設施。但這里,只有一座正殿,因此,再大也顯得不那么大。
如果冒著被混亂吞噬的危險,進來就只是為了看到這座神殿,那么尚白會很失望。
他不斷探究這正殿里每一分每一毫,但沒有發現任何跟“渡劫山秘密”沾上關系的東西。他不得不去想,要么渡劫山的秘密就是這座神殿,要么根本就沒有什么秘密。
沒有找到任何值得探究的東西,尚白不得不把目光再次轉向少年。他問:“你來這里多久了?”
少年搖搖頭,“不知道,這里沒有時間觀念,除了我本身之外,沒有任何見證時間流逝的存在。”
他的感受同尚白一般無二。尚白點點頭,“那你有沒有見過什么奇怪的事?”
“要說奇怪的話…”少年想了想,“之前有個酒瘋子闖進來過,看了我一眼后又跑了。”
“酒瘋子?”
“嗯,應該是酒瘋子。”
尚白皺著眉。若說酒瘋子,他之前也見到過一個,就是在登臨最后一層的山頂時。他忽然從上面跑了下來,嘴里不住喊著一些驚恐的話。他當時想攔,結果發現根本就攔不住。當時他一心登頂,沒有追上那個酒瘋子詢問,其實,他有一種感覺,自己無法從酒瘋子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雖說感覺什么的都是玄妙之談,但往往站得越高,就越不玄乎,越巧妙。
“之后呢?”
“之后就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了,直到前輩你進來。”少年回答。
尚白再次失去探究的頭緒。他漸漸地變得不知道該以何種態度去看到這神殿以及外面的混亂之地。他嘗試轉變思考方式,但沒有絲毫頭緒,讓他一時間難以繼續。
外面是規則混亂之地,而神殿卻是規則完整之地…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讓規則完整的神殿與規則混亂的空間共存呢?尚白思考著這個問題。是神殿本身的特殊性嗎?
如此想來,似乎只有這個理由說得通,神殿很特殊。但是到底特殊在什么地方?
這般想著想著,他看到外面混亂之地又走來一人。是個中年道士,腰間懸掛著一串道珠和一枚玉佩,容貌很普通,是那種見過后轉眼就忘的,他臉上掛著笑意,緩緩走來。雖是道士,但是身周的氣息卻并非玄、黃、青、白四大道氣任何一種,卻是一種更加貼近萬物生靈的氣息。只是感受氣息,尚白便知來者是誰。
除了常年與天地機緣打交道的守林人以外,別無他人。
而守林人里有本事走到這兒的就那么三人。另外兩人顯然不可能到來,唯有淵羅大桼才這么空閑隨意走動。
尚白負手而立,站在門口。
胡至福先行開口,笑著說:“尚白,沒想到你也在這渡劫山。多虧你在那混亂空間中開了條路,不然我還得費上不少時間。”他是順著尚白的痕跡進來了的。
“我在渡劫山并不稀奇,上次我也在。”尚白平聲回答。“倒是你在這里才蹊蹺。守林人的任何出行都是抱有目的性的,我實在不明白,渡劫山有什么值得你們榨取的。”
“榨取這個詞并不好。”
“我不覺得我說錯了。”尚白面無表情。
胡至福笑著搖了搖頭,“沒錯就沒錯吧。”
“上次神秀湖那么重要你不去,偏偏到渡劫山這貧瘠之地來。”
胡至福說,“神秀湖,即便我去了也改變不了什么。結果是依舊的。”
他是在跟葉撫的聊天中得知那段時間,葉撫也在神秀湖。正是這個,讓他明白,自己去不去都一樣。
“這可不像你們守林人會說的話。”尚白側過身,走開。
胡至福笑了笑,踏進神殿。進了神殿后,他便看到少年,笑著打趣道:“喲,還有個神啊。”
少年尷尬笑了笑,站在角落不知道說什么,心想,怎么又進來個惹不起的大前輩啊,而且跟之前那位看上去不怎么對付啊。“前輩好。”他恭敬道。
胡至福玩味地看著少年。他沒有尚白那么尊重少年,一句一句地問。直接神念一掃,把那少年的記憶掃了一遍,且是在他沒有察覺之中。掃了一遍后,胡至福就覺得奇怪了,皺起了眉。因為他發現這個看上去很稚嫩的小神,腦袋里居然還藏著很多秘密,那些秘密自己居然都窺探不出來。
他雖然很想知道那些秘密到底是什么,但是瞧著尚白在此,便沒有去問。
倒是少年有些奇怪,這位前輩怎么什么都不問自己?對我不感興趣嗎?這般想著,少年抖了抖,真是怪怪的想法。
原本有著尚白在,少年已經很是拘謹了,如今多了個胡至福,他更是動都不敢動,吸氣呼氣都得輕點來。
尚白問胡至福,“你來這里是要做什么?莫非要把渡劫山也變成你們守林人的地盤?”
胡至福笑了笑,“我可沒那么大的本事。”
尚白漠然看了他一眼,“難不成你想說你來渡劫山是為了看風景。”
胡至福一拍手,“誒,還真是!”
尚白哪里會信,瞥了一眼后,就沒說什么。
“倒是你,比我先來,有沒有發現什么神秘之處呢?”胡至福笑問。
尚白說:“沒有。”
“唉,你這人一點天下命運共同的意識都沒有,到這地步了,還藏著捏著。”
“我從不亂說。”
胡至福搖搖頭,“三千多年前,你為了成就大劍仙,利用了守林人。守林人從未向你發難,而你如今卻連這點事都不愿說。”
尚白猛地轉過身,凝眉道:“誰利用了誰我不想多說,只是希望你們不要在跟我扯上關系。況且,我能看到的問題,你自己看不到嗎?”
胡至福虛目笑了笑。
正當此時,神殿外面傳來笑聲,“哎喲,沒想到這里這么熱鬧啊。”
尚白跟胡至福同時看去。見你容貌秀美的男人邁步來,臉上笑意如春風。
胡至福樂呵道:“這神殿里又多了個小偷。”
尚白漠然瞥了他一眼。
胡至福笑道:“沒說你是小偷,你別對號入座。”
而角落里,少年心里又一咯噔,怎么又來了個大能,今天啥情況啊?他已然發現,不管來多少人,自己似乎都是最弱最說不上話的那一個。
“淵羅大桼,你這可得好好說,誰是小偷。”來人笑道。
胡至福虛目,很直截了當地說:“你是小偷。”
“不愧是淵羅大桼,說話就是大氣啊!”來人拍著巴巴掌說。繼而,他轉向尚白,拱手彎腰道:“尚劍主,小生有禮了。”
尚白皺了皺眉,沒說話。他不太想跟這個人說話。事實上,這兩個人,他都不想跟其說話。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一個唯利是圖。
“九重樓,你不好好地撅在你樓里數錢,還有閑心來這兒嗎?不怕錢溜走了啊。”胡至福笑瞇瞇地說。
“不勞淵羅大桼費心,錢這東西賺不完,這點理兒我分得清楚。”九重樓拂袖,儀態瀟灑。“再說了,鐘楚道郡可有不少我朝天商行的產業,作為當老板的,偶爾來視察一下,還是很有必要的。”
“莫非這渡劫山上也有你九重樓的產業?”胡至福彎著嘴角問。
“不敢不敢,九重樓我只是個渾身銅臭味兒的該被千刀萬剮的商人,可不敢跟渡劫山扯上關系。”九重樓笑呵呵說,“我啊,只是來看看風景,隨便吹吹風的。”
尚白圖個清凈,不愿與他們二人為伍,走到一邊去,繼續探究神殿。
胡至福嘖嘖道:“弄得我以為你打算把渡劫山偷到朝天商行呢。”
九重樓笑了笑,并不介意胡至福一直把“偷”掛在嘴上。這天地下,不少人都說他是個小偷,給他冠以天下第一神偷的名頭,偷錢偷心偷大道。但是,一直掛在他嘴邊的是,“賺錢嘛,不寒磣”,“能獲利就是了”。
“要是有本事,我倒真想試一試呢。”九重樓順了胡至福的話。他笑問:“說起來,才發現淵羅大桼穿著身道袍啊,這又是要去哪兒騙人啊?”
“莫非,現在換身衣服都得給人說道說道?”
“別人換衣服是換衣服,你換衣服是換皮。”
胡至福點點頭,“既然如此,你就當我叛出守林人,做了臭道士吧。”
“大桼說笑了。”
說著,他看向角落里的少年,后者連忙恭敬點頭。他也笑著點了點頭。看上去,他們就像是和諧地打了個招呼。
九重樓同胡至福一樣,并沒有去問少年什么。在看向他那一瞬間,能知道的就已然知道了,而不能知道的,強求也求不來。賺了幾千年的錢,九重樓也還遵循著一條準則,“拿不得的,無論如何都不要去拿”。那少年腦袋里裝著的秘密拿不拿得,他不知道,但分得清楚,在這神殿里,一定拿不得,不說這里一切未知,還有著兩個比自己走得更遠的人候著。
胡至福大笑幾聲,走向一邊,邊走邊說:“你九重樓也算是個人才了,沒有大圣人之資,也硬是讓你偷出個大圣人來。信了道祖那句話,大道萬千,歸源合同。”
九重樓望向他,岔開了話題,說:“師染也在渡劫山,你該知道吧。”
胡至福點頭,“知道啊,她還比我先一步到山頂。”
“你說,她為什么不進這片地兒呢?”九重樓笑問。“是不敢,還是怎么著。”
胡至福嘲笑道:“她進不進來,我哪里知道。但是你九重樓都敢的事,她師染會不敢嗎?”
“我見她立在那里,不發一言,只顧望著山下,”九重樓拂袖,“那是在等人嘞。”
“還有值得她師染等的人?”胡至福挑眉。
九重樓搖著頭笑道,“我可跟她不是一道上山來的,才問問你們。”說著,他望向尚白,“尚劍主,可知一二?”
尚白瞥了他一眼,“我是第一個到的。”
“不愧是大劍仙。”九重樓嘖嘖兩聲,再次看向胡至福,“淵羅大桼,你知道嗎?”
“不知道。”胡至福簡簡單單回了三個字。
九重樓笑了笑,沒再多問。
角落里的少年大氣不敢喘一下,生怕引起注意。他在一旁聽著,只覺得這些大前輩們一個個說話都是話里有話,沒個分明的。這一樣一比起來,他居然覺得最開始進來那個前輩為人很正當,起碼的,厭惡與喜歡都在臉上,可沒在話里面又藏著花,臉皮下又藏著一張臉皮。
這樣想著,不由得嘆了口氣,想道,果然還是那位先生直接,不彎彎繞繞,要你做啥,給你啥報酬,直接挑明了。
唉,要是那位先生也在就好了。
“雖然陰差陽錯之下來到了渡劫山,但也沒說讓我來渡劫山干嘛啊…”
那三人皆是安靜下來,都對著神殿探究起來。
方法可能不同,但結果都一般,得不出個什么所以然來。
九重樓一番下來,算是知道自己看不明白的。這渡劫山本就神秘,至今未曾知曉其真正的身份,而這山頂的混亂之地就更加神秘了,因為幾乎脫離了天下,所以即便是修得了大圣人,只要沒有走出天下的同源束縛,依舊難以探尋這混亂之地。
他索性直接停了下來,看了一眼尚白,知道那家伙跟自己不是一路人,話也說不到一起去。又看向胡至福問:“淵羅大桼,這次渡劫山,你可知還會有其他人來嗎?”
“大概也只有我這種閑人才會在這兒浪費時間。”胡至福自嘲一聲。
“你這話可是一棒子把尚劍主跟師染都打死了。”
胡至福站在門口,望著外面扭曲混亂的空間說,“渡劫山本就是沒有意義的存在。上一次荀宿一、李命、陳放、青君和白公子都來過,不一樣什么結果都沒得出來嗎?”
“人跟人不一樣。他們探究不明白的,或許淵羅大桼探究得明白。”
胡至福冷眼看著九重樓,“我若看得明白,哪里會跟你在這兒廢話。”
九重樓笑了笑,“大桼謙虛了。說起來,我倒是知道還會有其他人來。”
“誰?”
“浮生宮宮主。”說完,九重樓笑瞇瞇地看著胡至福。
“夏雨石?”胡至福皺起眉。“他來這里干嘛?”
九重樓雙手合攏,長袖垂落腰間,“浮生宮離這里也不遠,就隔著個豐大郡,來了也很正常。他這會兒還沒到,淵羅大桼可以先一步離開。”
“我為什么要離開?”胡至福面無表情地問。
九重樓笑道:“當我沒說,當我沒說,淵羅大桼你且隨意。”
胡至福負手而立,望著外面,擰起眉頭。暗自呢喃,“夏雨石…”
九重樓擺著一副靜待好戲的神情,把目光轉向角落里已經很努力降低存在感了的少年。
渡劫山山頂,最后幾道臺階。
一長發飄飄,頗為瀟灑的男人緩步踏足,一道接著一道臺階被他踩在腳下。他很英俊,很好看,并非那種柔美如花般的好看,是很干凈,讓人一眼瞧去,便會覺得身心舒暢的類型。一身紅衣長袍,冉冉而動。穿著大紅長袍的他不顯濁艷,反而是稱著氣質很高雅大氣。
最后一道臺階上,站著個一身黑的女人,模樣是柔弱病氣的模樣,但氣質卻是霸道令人生畏的氣質。她望著梯路之下。
“師染,你也在啊。”男人笑著說。
“夏雨石,你不好好照料你那浮生海,來這里干嘛?”
“有扶搖幫忙照看著,我沒有什么擔心的。”
“扶搖?”
夏雨石笑了笑,“你才醒來不久,應該不知道。扶搖全名叫葉扶搖,是我的弟子。”
“要繼承你的衣缽?”
夏雨石搖搖頭,“看她自己怎么修煉吧。”
師染點頭,“既然你都這么說了,想必是很優秀的弟子。”
夏雨石有些詫異,“沒想到居然能從你這兒聽到夸獎人的話。”
師染沒多說什么。
夏雨石順眉笑了笑,“看來時間真的很容易改變一個人呢。”然后,他又問:“你怎么不上去呢?”
“沒什么。你要去的話,先去吧。”師染說。
“在等人?”
師染沒有回答,而是說:“胡至福也在里面。”
夏雨石聽到這個名字,瞳仁顫了顫,氣息紊亂了片刻又立馬恢復。他點點頭,“多謝提醒。”
“不必。”
隨后,夏雨石沒再多說什么,幾步踏過最后的臺階,從師染身邊,邁入扭曲的色彩之中。
師染依舊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偶爾飄過的一點一點風,帶起她鬢角的頭發。黑色幽邃的眼眸浮著一份安寧,平靜如湖面。靜靜地站著,靜靜地看著,靜靜地等著。
直到某一刻,眼眸里那一份安寧褪去。
她眼里倒映著梯路,梯路上緩緩走來一人。那人的身影,一點一點涌進眼中的梯路…涌進眼里。
“你來得太晚了。”師染說。
葉撫笑道:“我也沒跟你約定時間吧。”
“我等了你二十多天。”
葉撫想了想,然后說:“那,辛苦了?”
師染看著他,無話可說,似乎也的確是那樣的…
葉撫輕松地走到最后一道臺階,站在師染身邊,問:“為什么要等我呢?”
“說了要等,就不能食言。你可以當我之前嘴快。”師染淡然道。
“要是我不來這地方呢?”
“不來就不來。”
葉撫笑了笑,“你倒是心大。”
師染沒回話。
葉撫搖搖頭,“進去吧,有人該等急了。”
“誰?”
“一個小家伙。”
葉撫笑笑,一步邁進去。
師染緊隨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