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杭城已是酷熱難耐,林瑤剛參加完本學期的最后一門考試,正準備趕往海達大廈。
沿途不時有人和她打招呼,其中包括張虎,只見他把車停下,降下車窗,笑吟吟道:“林瑤,順路,我捎你一程?”
林瑤笑著擺了擺手,說道:“沒多少路,不用麻煩。”
張虎堅持道:“沒事的沒事的,一點都不麻煩。”
林瑤最終還是收起遮陽傘,坐進了張虎的車子。
海達大廈樓下,林瑤真誠向他道謝,“謝謝張虎同學!”
大塊頭摸了摸后腦勺,說道:“多虧你的借我筆記,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能不能通過這次考試,是我應該謝謝你才對!”
林瑤笑著朝他眨了眨眼睛,“舉手之勞,用不著這么客氣。”
讀研之后,很多課程都是開卷考,但是開卷考往往意味著書上沒有答案,只能用自己通過這一學期的學習,所掌握的知識來解答這些問題。而且這些問題往往是沒有標準答案的,想要找誰抄答案都不行。
每逢考試前,找一份好的筆記溫習,用這樣的方式提升學習交率和鞏固課堂知識,對于提高期末考試成績有著立竿見影的效果。
因此,找林瑤和沐文曦借筆記的同學很多很多。
沒錯,盡管崔辰逸的學習成績更出眾,但是崔學霸過于高冷的氣質讓人望而卻步,最受歡迎的是林瑤和沐文曦的筆記。
林瑤早已搞不清楚,班上有多少人復印了她的筆記。
對于林瑤來說,現在和剛讀研那會兒最大的區別就在于,大家都知道她這號人了,還對她格外熱情,不論走到哪兒都有人對她笑臉相迎。
考完期末考試,這對于任何階段的學生來說,都算得上一件讓人愉快的事。
揮別張虎,林瑤腳步輕快,一路小跑著沖進電梯。
走進卓越實業的辦公室之前,她停下腳步,看了眼對面的辦公室。
幾個月前,對面那家公司搬走以后,房東過來一趟往門上貼了個出租/出售的廣告,然后將那邊的大門一鎖,這里就一直空置,連看房的人都沒有一個。
原本纖塵不染的地面和玻璃門上,積起了些許灰塵,看起來有些蒼涼。
卓越實業這邊則是完不同的情形,林瑤剛剛到辦公室門外,就聽見里面傳來的說話聲,她迅速切換成工作模式的表情,推門而入。
李玲剛接完一個電話,看到林瑤,她眼前一亮,站起身來,笑嘻嘻地迎向她,“林總來了,今天考試考得怎么樣?”
這兩句話放在一起,聽起來莫名有些好笑。
林瑤抿了抿唇,“還行。”
其他人也紛紛和她打招呼,“林總。”
林瑤朝他們點了點頭,而后徑直走向財務室,那里馮會計正皺著眉頭打電話,“怎么會這樣呢?”
看到林瑤時,她的臉色有片刻的不自然,背過身去打電話。
有一瞬間,林瑤想退出財務室,等她打完電話再來,轉念一想,她每周總共只到卓越兩次,每次就半天時間。
而林瑤一旦開始工作,總會好長時間不會出自己的辦公室,好不容易遇到馮會計一次,不能錯過!
再想到自己的來意,她決定等著。
“好好好,那我知道了。”
不多時,馮會計掛斷電話,她滿面愁容地轉過身來,好像忽然看到林瑤一般,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林總。”
“坐下來說話。”林瑤拉開椅子坐下來,開門見山道:“馮會計,卓越實業的第一批貨出口已經過去三個多月,退稅申請也有快三個月了,你能否幫我問問稅局,我們公司的退稅申請資料是否齊全,需不需要我們做點什么?
我的想法是,如果缺少什么資料,我們可以提前準備起來,以免時間到了,還因為缺少資料而耽擱了退稅。”
截止六月底,卓越實業出口額已經超兩百萬米元,這樣的出口額在中小企業中已經不算少。
按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到八月底,卓越實業的出口總額能超過五百萬米元,這讓林瑤有了讓馮會計去問一問的底氣。
“我也正想和你說件事。”馮會計一臉為難道:“上個月,稅局發生了一件大事,有工作人員和外貿公司勾結,騙取退稅,現在有關部分正嚴密排查類似問題。”
林瑤心里一咯噔,如果發生這類案件,那么有關部門內部會嚴查,接下來…
雖然卓越的出貨沒有任何問題,不怕被查,但是這么一來,退稅怕是要耽擱了。
卓越實業的產品,毛利潤為20,聽起來還不錯,但是這20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退稅。
撇開退稅,剩余那部分利潤根本不足以支撐公司的正常運營。
林瑤的心里閃過無數念頭,說話的語氣卻依然波瀾不驚,“那我們這種正常出口的公司,接下來應該怎么辦?”
馮會計糾結道:“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只知道現在所有貿易型出口企業的退稅都被暫停了,很有可能要等到這個案子了結以后,才能逐步恢復。
不過,生產型出口企業的退稅政策基本不受影響。”
貿易型出口企業是指有對外貿易經營資格的外貿公司,譬如卓越、凌云這樣的。
生產型出口企業則是指擁有自營進出口權的生產廠家。
貿易型出口企業實行的是百分百退稅制度,而生產型出口企業,增值稅計算實行免抵退制度。
換句話說,如果有人要騙退稅,肯定會和貿易型出口企業合作,而非生產型出口企業。
這就意味著,卓越實業將成為嚴查的對象,也意味著出口退稅短時間內不可能下來了,最后多久能拿到退稅,以及能否拿到退稅…一切都是未知數。
林瑤的心情愈發沉重,面上卻不顯,依舊淡定道:“那你有什么好的建議?”
“林總,你看,要不要換個方式出口?”馮會計試探般問道:“比如暫時通過外地的進出口公司,或者由生產企業直接出口,你覺得怎么樣?”
林瑤聞言,將身子往椅背上靠了一靠,似笑非笑地反問道:“我知道你這是為公司考慮,不過卓越本來就是貿易公司,這樣做,和將自己的客戶拱手讓人,有什么區別?”
馮會計微微一怔,而后老臉一紅,“我也是一番好意…”
林瑤覺得自己差不多能猜出馮會計的想法:卓越實業目前出貨越來越多,賬上的余額卻越來越少,而且公司里有十幾名正式員工,每個月的開銷不少…這樣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如果退稅遲遲不能到賬,那么這個成立才半年的公司可能快要撐不下去了。
若是將現有訂單轉到外地的進出口代理公司那里,或是讓生產企業直接出口,所有問問題都將迎刃而解(大霧)!
林瑤相信馮會計是出于好意,但是財務畢竟是財務,做事只從經濟角度來考慮問題。
馮會計的提議或許真是為卓越“好”,但是林瑤真要是這么做,結果會怎么樣?
卓越實業作為新成立的貿易公司,憑什么在市場上立足?是信心也是信任。
卓越實業本該為外商和生產企業服務,成為兩者之間一座穩固的橋梁。
如果按照馮會計的建議,讓外商直接從生產企業那里采購,或是通過別的進出口公司向生產企業采購,這就好比這座橋梁剛剛建成通車就得拆掉。
以孟加拉客戶為例,三個月前,林瑤通知他,卓越實業已經成功拿到進出口權,從今往后,將由卓越實業直接安排出貨事實,孟加拉客戶欣然應允。
三個月后,卓越實業又需要通過其他公司出貨,客戶會怎么想?
等到退稅正常以后,是不是還要找個好的理由,將出貨重新轉回卓越實業?
萬一再遇到其他的困難,是不是又要找別的公司代為出口?
這樣的事幾次三番的發生,將嚴重打擊到客戶對于未來和卓越實業合作開發市場的信心。也會讓他們產生不好的聯想,如果外商和生產企業都不再信任卓越實業。
這么做,不異于飲鳩止渴,用不了多久,卓越實業的這些客戶就會流失殆盡!
在林瑤看來,她別無選擇,只能繼續從卓越實業出口,惟有這樣,外商和生產企業會繼續信任卓越,保持現有的合作模式。
問題是,這樣一來,積壓的退稅會像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總有一天大到超過林瑤的承受能力…
林瑤忽然覺得,不論她怎么做,卓越實業似乎都是死路一條?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朋友介紹了一家不錯代理公司,他們只收3的手續費…”
馮會計興致勃勃地說完,她忍不住再次打量了蘇蕊一眼,越是打量,臉上的笑容越是僵硬。
林瑤頓時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了。
進出口代理公司的代理費一般是相對穩定的,省內老牌進出口公司一般收取1.52的手續費,在小型進出口公司,只需要1,林瑤還沒有聽說過收3的。
或許,是時候招一名全職外貿會計了。
林瑤臉上依舊不動聲色,“這件事我自有主張,放心吧,卓越沒這么容易垮。”
撂下這番話,林瑤大步走出財務室。
大辦公室里繁忙依舊,敲擊鍵盤發出的聲音與電話機、傳真機、打印機的聲音此起彼伏。
卓越實業這次到上海參展,效果比林瑤預期的好很多,這段時間收到的詢價單多不勝數。
這些詢價單,大部分都是卓越現有的產品,得益于事先整理好的產品這些產品已經有了統一銷售價格,業務人員有部分定價權,他們可以根據客戶的采購量和對產品、包裝、交貨期、付款條件…等要求,給予一定的上下浮動權限,假如超出指定范圍則需要林瑤的批準和認可。
客戶的詢價中,有少部分產品是卓越沒有的,便需要找新的供應商,詢價、還價。
至于這次從展會上收獲的供應商及產品信息,林瑤也已讓人開始詢價和驗廠,從中篩選出一批合適的廠家作為合作對象,并將這些合作對象的產品信息納入卓越的產品庫。
這幾個月里,卓越實業的十來個人,每一個都忙得不可開交,新客戶和新訂單源源不斷。
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卓越實業用不了多久就能正常退稅,那么這些新客戶訂單的利潤已經可以維持公司的日常開支。
如果不能正常退稅,那么卓越實業出貨越多,林瑤的資金壓力就會越大,最終將她徹底壓垮…
天色逐漸暗下來,樓下的道路被街燈映得昏黃。
大辦公室里的人陸陸續續走了,而林瑤一直待在自己的辦公室,從她踏進外貿行業至今,已經三年又八個月,她對于這個行業一向是充滿信心,并滿懷憧憬的。
她對于卓越實業有著無數的構想,為了實現這些構想,她將自己積攢的積蓄全數用在卓越實業,買寫字樓、注冊公司、注冊商標、招兵買馬、參展…
她相信,通過自己的努力,一定可以將更多的華國產品賣到國外市場,也一定可以讓“卓越”這個品牌響徹國內外的機械行業。
而現實生活中,她的公司才剛剛起步就遭受了沉重的打擊。
從決定成立公司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應該試著習慣身份和角色的轉變,應該相信自己公司的員工,將自己手上的客戶,將自己的工作交給對的人去處理。
她應該漸漸成為這個團隊的領導者,而不是一個優秀的業務員。
然而成為一個小企業的領導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對于林瑤而言,只要夠勤奮、夠努力,又能仔細揣摩客戶需求,做出業績并不難。
難的是,她該如何讓這個團隊中的每個人都發揮出應有的作用,如何讓這個組織高效而有序地運轉,又該如何讓公司長期穩定地發展下去,而不是因為一點點風吹草,她的員工就想放棄卓越,另謀出路,走之前,還要盡可能多撈些好處。
為什么會這樣?
她頹然地縮在大班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