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昭業前去姑熟,將曹景昭留在了東宮做何婧英的護衛。左右無事,何婧英便翻看起了以往的軍報來。后宮中后妃均不得干政,但似乎蕭昭業并未防著她,走后將書房留了出來,讓何婧英可以自由進出,而那些軍報就全都放在書桌上。
這樣算是蕭昭業與何婧英的一種示好把。總算讓何婧英能做些自己喜歡的事。
自從重華殿那日的事情之后,兩個人之間的心結就加重了。蕭昭業這幾日埋頭于政事也更像是在懲罰自己。
何婧英細讀了整個北魏的進軍路線之后才更覺得奇怪了。北魏首先過沔水直逼襄陽,第一日北魏強攻,襄陽太守求援朝廷,離襄陽最近的蕭子敬帥兩萬安陸軍從荊州出發馳援。北魏軍隊幾乎實在蕭子敬抵達襄陽的同一時間就停止了進攻,卻也不退兵,屯兵襄陽城下,只是偶爾派些細作探進襄陽城內,燒燒糧草,十分煩人。
之后北魏又臨著淮水,在東豫州屯兵三萬人。自晉朝南北一分為二以來,就依淮水將原本的豫州一分為二,分為北豫州,與南豫州。實則在北豫州的東面,北魏又單列一座城池,命名為東豫州。東豫州更臨近南齊的郢州。東豫州一屯兵蕭子卿便去郢州守著。守了七日北魏那邊是動也不動,活像帶來三萬人來淮水邊郊游的。蕭子卿每日清晨洗漱完畢,便走到淮水邊去叫罵,叫罵七日之后,倒是讓自己的肺活量長了不少。
蕭元達那邊也是差不多的情況,他在南秦州屯兵,與北梁州對峙。蕭昭秀在南豫州守著,若是戰事有變,蕭昭秀可逆長江而上,馳援郢州、荊州、雍州。
這樣哪里像打仗,更像是野炊,感覺就連胖虎呲牙都比他們嚇人。可是這樣的一番布置卻是將大齊的將士全都困在了前線。只可惜大齊以文治為主,沒有良將可以正面對敵,只敢守城不敢出城挑起與北魏戰事。其實這么些年,若不是憑借山水這些天險,南齊想要堅守南北之間淮水那一條線,談何容易?
北魏孝文帝算是明君,自打登基之后,北魏的經濟穩步提升。幸好南齊的這位皇上也是位明君,在這十來年里一直與北魏和平共處,甚至開啟南北的通商渠道,南齊也是迎來了十余年的安穩。
于孝文帝來說,他雖是明君,但在朝中北魏馮太后把持了一半的朝政,北魏雖然以武治國,但對于孝文帝來將,內憂未除,不會冒然起戰事,讓馮太后拿了把柄去。而對南齊來說,南齊想來以文治國,以前叱咤風云的武將,不是垂垂老矣就是都風化了去。例如王敬則,例如她的父親何戢,祖父何尚之。現今這些后輩里,就只有蕭子敬與周盤龍、周奉叔父子堪當大任,但因為度過了十余年的太平盛世,兩個人都沒能得到重用。
何婧英看這些戰報,越看越是疑惑。他們是在等什么時機?戰場上瞬息萬變,哪有把士兵的精氣神都磨沒了才開戰的?如果他們只是虛張聲勢,圖的又是什么?
何婧英反復看著軍報,忽然問曹景昭到:“沈文季不是已經從府里放出來了嗎?為什么周盤龍、周奉叔父子都去南疆守著,防止南疆幾個小國乘亂而入,為什么沈文季沒有消息?”
曹景昭:“之前似乎聽太孫殿下提過,沈將軍似乎是屯兵在石頭城。”
何婧英微微蹙眉:“既然沈文季屯兵在石頭城,為何沒有戰報?還有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先太子還在時,石頭城一直是先太子駐守的。后來先太子患病只能留在京中養著,這個差事才落到了沈文季的頭上,當年還是竟陵王提拔的。不過那是因為大齊已經許久沒有與北魏打過仗了。但現在北魏蠢蠢欲動,有進犯的意思,怎么能將宗親都派去邊疆前線,但建康城的門戶卻交由沈文季看著?”
何婧英雖然已正位太孫妃,但她始終不習慣自稱“本宮”,在曹景昭這樣曾經一同出生入死過的兄弟面前,更習慣以“我”自稱。
曹景昭跟在蕭昭業身邊,對這些情況到也算是了解:“在前線的部署上,安陸王是自己請戰的,其余的竟陵王在朝堂上出了不少力。但是沈將軍卻是皇上親派的。”
蕭子敬一直以來都是震懾北方的良將,此時安陸軍自然是要沖到前線去的。然后蕭子卿、蕭昭秀就是蕭子良為了削弱東宮的勢力而做的部署了。若不是蕭昭文大婚在即,南北戰事又還沒有到劍拔弩張的地步,否則蕭昭文估計也去了前線了。
何婧英皺眉道:“難道殿下就沒有為自己的人做安排嗎?”
曹景昭愣了愣。
不等曹景昭答,何婧英也反應過來了,蕭子良的西邸之內以文臣為主,在武將一派里,最說得起話的便是王敬則。王敬則貴為司空,雖然舉足輕重,但那般年紀再要上戰場怕是不可能了。
只是沈文季…何婧英身在后宮,前朝的消息都不能第一手得到,但是仍然覺得對于沈文季的安排不合理。
沈文季雖然也是良將,但無論軍功還是在軍中的威望,怕是連蕭子卿都不如。何況就算是蕭子卿有不得不去守郢州的理由,但是在京中,無論是蕭昭文還是蕭子倫都是比沈文季更合適的人選。難道對于守住建康的門戶,皇上不信自己的兒子,反而信這個曾經差點擔上了北魏奸細罪名的將軍?
還有何婧英總是感覺,沈文季陰山囤兵,與石頭城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石頭城里到底有什么東西,是非沈文季不可的?
之前她與蕭練探入石頭城時,正是沈文季奉了密旨在石頭城中密造戰車。一個念頭在何婧英的腦海中漸漸成型,如果沈文季在石頭城中不僅僅是密造戰車呢?石頭城地勢險要機關眾多,可以為做很多事情制造便利。
曹景昭看著何婧英揉著自己的眉心,欲言又止。曹景昭想勸何婧英莫要傷神,但又覺得這樣看著軍報,沒有花團錦簇綾羅綢緞為背景的何婧英才似真正活過來了一般似的。仿佛那個在宮中忤逆圣上,在亂葬崗找尋蕭子響尸首,在驚馬槽以一己之力將陷入險境的將士全都帶出來的人又回來了。
曹景昭當然不知道蕭練與蕭昭業之間的瓜葛,只覺得搬到東宮來后,那個他曾熟識的王爺就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似的,多了一些上位者的氣質與華貴,卻少了一分錢赤誠,就像是一個生長在陽光下的人,忽然之間被陰云籠罩。他當然也能看出蕭昭業與何婧英兩人之間的不妥來,但都被他歸結為兩人吵架而已。
何婧英問曹景昭道:“景昭,齊夫人可還在京中?”
“齊夫人一直在京中準備著,只有令主有吩咐,齊夫人隨時可動。”
曹景昭用了“令主”來稱呼何婧英。這身份就因為這一個稱謂瞬間轉換。曹景昭有官職在身,他在宮里只能跟在蕭昭業身后,但齊夫人不一樣,齊夫人沒有官職在,是完完全全屬于何婧英的。
齊夫人曾與曹景昭說過,她愿意追隨何婧英除了蕭子響的遺命之外,還有另一個原因。何婧英能容她一個曾經居心叵測的戴罪之人在身邊,這樣的心胸值得追隨。何況能在驚馬槽那樣的情況下,以一己之力將幾百人從山谷中帶出,這樣的人也有能力讓人安心追隨其后。
何婧英說道:“我想讓齊夫人幫我去探探石頭城的虛實。”
“石頭城?”
何婧英點點頭:“沈文季之前獲罪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曹景昭說道:“我當時只是正陽門的一個守衛,知道的不多,只是聽說沈將軍誤放了北魏奸細進石頭城,讓皇上籌謀多年的事功虧一簣。后來不得不去北魏,求娶長樂公主。”
“不錯。之前沈文季就在石頭城密造戰車,北魏六王派了人去竊取戰車圖紙,此事被我與殿下提前得知,我們前去通知沈文季,卻誤入了石頭城的陷阱。”何婧英苦笑一下:“其實也算不得誤入,不過與現在的事情沒多大關系,也就不用再提了。”
曹景昭雖然不知道前因后過,但也隱約明白“誤入”一詞是怎么回事。
何婧英將其中種種細節略去,倒不是不對曹景昭有所懷疑,而是說太多,會讓她腦海中那不甚清晰的思緒給模糊了。“我之前偶然得知,沈文季在某處囤了兵。我在想會不會那地方其實就是石頭城。”
曹景昭乍舌:“屯兵?他是要反了嗎?還在石頭城?就在建康城邊上,皇上眼皮子底下?這怎么可能?”
何婧英:“若是有人幫助就不無可能,沈文季獲罪被罰回京思過之后,石頭城的戍衛就由王融管著。在這段時間王融若是在石頭城部署了什么事情倒是極有可能。然而現在既然石頭城回到了沈文季手里,沈文季沒有提過石頭城有任何問題,說明王融與沈文季是一伙的。沈文季與殿下投誠,看來果真是誠意不夠啊。”
曹景昭不解道:“可是沈文季是皇上親自指定的,若是沈文季有狼子野心,皇上怎么會讓這樣的人守著京城門戶?”
何婧英閑閑地拿起蕭昭業說上的狼毫,一下一下地用筆桿敲著桌子:“沈文季是個將軍,將軍這個位置與文臣不同,沒有些真材實料是掙不來的。但沈文季的戰功并不顯赫,那就說明他的功績不在戰場上。我若沒記錯的話,沈文季曾經任過工部主事?”
曹景昭不解道:“這與石頭城有什么關系呢?”
何婧英平靜地說道:“石頭城之前在密造戰車,密造的或許不止戰車,或許還有別的東西,這個才是皇上讓沈文季回到石頭城的原因。如果沈文季只是在石頭城奉命造東西還好說,可是他若是起了別的心思,石頭城倒是個藏人的好地方。我記得我上次去石頭城時,在里面耽擱了大半夜跑了大半個城池,還闖到了軍營去,雖然看到了半邊圖紙,但卻沒有看到什么戰車。生產戰車不會一點動靜也沒,而且需要大片的空地。雖然不知沈文季究竟在石頭城中做了什么,但至少說明石頭城里另有機關,能藏戰車的地方,也能藏人。”
另有一層思慮何婧英沒說。如果沈文季屯兵的事是真的,目的肯定不是對北魏,而是籌謀京中之事,若要在京中起事石頭城就是最好的地方。
公子羽將沈文季那封信給自己,不可能只是為了給自己賣個情報。一定是自己看到情報之后,做了某些事能夠讓北魏獲利。如今看來最有可能直接讓北魏獲利的,便是南齊內亂。沈文季便是關鍵。
如果是內亂就一定與那至尊之位脫不了干系,無論是誰要動手,搶儲君之位還是直接逼宮造反,他們都首當其沖。如今蔭蔽在那金鑾殿龍椅之下,身在太孫之位上的他們,恐怕會被拿來祭旗。只有將京城的情況都摸清楚了,才能知道究竟是怎樣的處境,否則自己在明處,敵人在暗處,永遠都只會被人拖著走。
曹景昭請示道:“那我現在就去讓齊夫人準備準備?”
何婧英想了想,忽又改了主意:“你讓齊夫人準備準備,今晚與我匯合。今夜想個辦法,讓我出宮去。”
曹景昭驚道:“您要自己去?可您現在有身孕啊。”
“石頭城中機關眾多,齊夫人自己去怕是會有危險,我去過一次,我跟她一起會好些。”
曹景昭搖頭道:“太孫妃,您這樣齊夫人怕也是不會同意的。”
何婧英看著曹景昭挑了挑眉。她要做的事,什么時候輪到他與齊夫人來首肯了?
曹景昭面色訕訕的。這個太孫妃平日里還好,偶爾嚴肅起來就會給他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曹景昭小心翼翼地說道:“太孫妃,你若真是要去,那我跟你們一起吧?否則讓太孫殿下知道,我估計我沒命了…”
何婧英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曹景昭這才放下心來出了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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