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市人民醫院。
吳齊被繃帶包成了粽子,全身多處撞傷,骨折,很多地方都是剛剛做完手術,麻藥還未退去,旁邊的心電圖一直成波浪線。
看到這些的時候,吳齊知道自己是死不掉了,但是對于這種情況來說,簡直有點生不如死。
隔壁床位上,一個手臂骨折的小男孩,起先一直哭戚戚,感覺自己老慘了。
吃飯鬧。
睡覺鬧。
上廁所鬧。
打個針還得要漂亮小護士,嬌氣的不要不要的。
可盯著隔壁床上的吳齊看了老半天后,他忽然就安靜了,感覺對方老慘了。
小小的心靈,萌生了一絲弱小的憐憫。
李麗芳帶著幾份食堂打來的飯菜,坐到吳齊病房的沙發上,開始吃起遲到的午餐。
作為主辦方,紅十字會也有相當的責任,而人民醫院,又是李麗芳的工作單位,所以空閑時間被理所當然的安排來照顧吳齊。
就連搶救的手術簽字,也都是李麗芳代勞的。
躺在病床上的吳齊,此刻感覺自己恢復的過于驚人,頭也不疼腿也不酸,就是身上的繃帶感覺有些夸張了。
他眼睛干干巴巴的看著李麗芳,問道:“我怎么就沒死啊?”
李麗芳看著他,撇著嘴道:“按理來說,你應該搶救希望不大的,當時流血太多,基本是沒救了,可說來也奇怪。”
話說一半,李麗芳忽然猶豫起來。
“為什么?”吳齊也是無法理解。
按照當時的撞擊力,自己明顯感覺魂魄都快撞出體內,整個人感覺五臟六腑都要崩碎一樣,鮮血都吐了一地。
可就是這種情況,自己現在居然還能躺在病床上,跟人安靜的交流,這完全有點不敢相信。
“你在江南市沒有家人嗎?”李麗芳問。
吳齊搖了搖頭,沒說話。
“你們校領導過來看過你,桌上的補品水果都是他們送來的。”李麗芳猛扒幾口飯,繼續說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北方人,今年才應聘上江南八中的數學老師,我說的對嗎?”
“這你都調查清楚了?”吳齊腦袋不能動,只能用眼睛瞥著李麗芳。
“這是芙蓉派出所顧警官告訴我的,就是那天在舞臺上,站你身邊的那個帥警察。”李麗芳說。
吳齊努力回想了一下…
要說警察自己肯定是沒印象的,但是前面再加個“帥”字,自己立馬就想到一個人。
“顧晨?”
“對,就是顧晨顧警官。”李麗芳猛的點點頭:“你放心吧,肇事司機他已經找到了,目前正在拘留調查。”
吳齊嘆了口氣,感覺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啊。
“替我感謝顧晨。”吳齊忽然道。
“你就不感謝我?”李麗芳挑眉問:“好歹也是我把你從死神手里救過來的。”
見吳齊沒反應,李麗芳忽然就尷尬了:“好吧,我只是開個玩笑。”
“謝謝你。”吳齊努力扭過頭:“謝謝你們,但是如果可以,告訴顧警官,不要追究肇事者的責任了。”
“是因為你想自殺對嗎?”李麗芳隨口一說。
吳齊忽然就是一愣,一下子緊張起來。
“看來顧晨猜的沒錯。”李麗芳抽出紙巾,沾了沾嘴角:“你就是想自殺,所以才會做出這種危險的舉動。”
隨后,李麗芳連同紙巾飯盒一起丟到了門口的垃圾桶里。
“他還知道些什么?”吳齊有些疑惑的問道。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待會顧晨會過來,你自己問他好了。”李麗芳話音剛落,顧晨和盧薇薇就已經來到了門口。
“喲!你倆看來是曹操屬性的,來的可真快。”李麗芳不由笑道。
“麻煩李姐了。”
“不麻煩。”
“您還要上班?”
“是的,你們過來了,我現在就得過去了。”
李麗芳簡單交代了幾句后,就離開了。
隔壁床位的小男孩,看見兩個警察進來后,趕緊鉆進了被子里,然后露出了一雙暗中觀察的眼睛。
“吳老師,你好些了沒?”顧晨手里提了些補品,放在了吳齊的床頭柜上。
“感覺好多了,謝謝你顧晨。”想了想,吳齊又道:“你我只有一面之緣,你不用對我這么客氣的。”
“聽說吳老師是北方人?”盧薇薇理了理上衣,端莊的坐在吳齊的床邊:“我跟顧晨特地挑了些北方的特產補品,希望你能吃的習慣。”
警惕性很強的吳齊,在剛才李麗芳的話中,已經知道顧晨和盧薇薇此行的目的。
沒錯,他們是來調查自己的。
“請坐吧,顧晨。”吳齊淡淡的說道。
“需要幫你做些什么嗎?”顧晨問。
“不用。”吳齊果斷的拒絕。
盧薇薇看了看顧晨,率先說道:“那天可真的是太危險了,那司機開車也太猛,路口竟然敢加大油門。”
吳齊微笑的看著盧薇薇,嘆息道:“我知道你們想說什么,沒關系,反正我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很多東西我已經看淡了。”
顧晨和盧薇薇面面相覷,盧薇薇立馬掏出自己早已準備好的錄音筆和小本本。
顧晨則摘掉警帽丟在一邊:“吳齊,你的情況我已經調查過,我發現你是主動撞上越野車,但我希望你不是抱著碰瓷的心態,也不希望你去尋死,但我只想知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對呀。”盧薇薇打開錄音筆,拿起筆錄本道:“生命誠可貴,可不能不珍惜。”
“我也是沒辦法。”吳齊閉上了雙眼,憂郁道:“我每天晚上都要被噩夢驚醒,整個人只要一閉上雙眼,就會有無數個穿著校服的學生,對著我唾棄。”
“他們會向我丟雞蛋,背后說我是混蛋,我每天都生活在惶恐中,我已經分不清什么是現實,什么是虛幻。”
忽然,吳齊睜開了雙眼,問道:“顧晨,你能理解這種痛苦嗎?”
“這個?”顧晨愣了一下,說道:“可據我們對你檔案的調查,你并沒有案底,而且在北方的一所重點中學里,還連續幾年都評為優秀教師,可就你這樣的資歷,忽然遠走他鄉來到江南市,去一所普通中學做老師,我覺得…確實有點說不過去啊。”
“是呀。”盧薇薇也道:“你是今年才應聘到江南八中的老師,在此之前,你已經在自己的家鄉,連續好多年被評為優秀教師了,又何必要來這個陌生城市呢?”
在盧薇薇看來,江南市雖然經濟發達,而且流動人口眾多,但是生存壓力也很大。
相對于吳齊自己家鄉的城市來說,雖然工資會稍低于江南市。
但是那里有自己的親人,有自己的朋友,還有自己熟悉的工作單位和環境,以及各種教育資源。
這些都是江南市無法給予的…
如果說工資翻倍還好說,可吳齊進入的并不是諸如外國語學校這類的民辦高中,而是在公立中學拿到了一份普通的臨時合同。
種種跡象來看,吳齊來到江南市,并不是來真正工作的,可能是另有目的。
所以顧晨在吳齊住院期間,也私下調查過吳齊最近半年在江南市的活動。
問過八中的老師,以及一些對他相對了解的學生。
發現吳齊是個不愛說話的人…
私底下老師團建,他也不會去參加。
做完自己的本職工作后,從來不要求加班、值班,因此在教師工資里,是比較偏后的存在。
“我來江南市,只是為了逃避現實。”吳齊終于松口了,似乎是放下了負擔:“去年中考我監考時,發現有個女學生在偷偷翻看壓在試卷下的一張小紙條,憑經驗,這百分百是在作弊。”
“作弊確實不對。”盧薇薇看著顧晨:“我小時候考試也作弊,但中考高考可不敢。”
顧晨沉默了兩秒,問道:“所以,吳老師是怎么處理這件事情的?”
“我命令她,讓她站起來給我出去。”吳齊咳嗽了兩聲,接話道:“可她卻疑惑的問我,老師,我怎么了?我說你怎么了?你自己最清楚,你不覺得丟人嗎?請你馬上出去。”
說道這里,吳齊眼淚開始在眼眶中打轉,一度開始梗咽起來。
顧晨和盧薇薇收回目光,尷尬的看著彼此。
顧晨道:“我覺得如果真是作弊,還是應該接受懲罰的,但你說話太重了,而且,你應該先看看那張紙條,萬一只是草稿呢?”
“顧師弟說的對呀。”盧薇薇也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我覺得不管怎樣,應該先看看紙條,畢竟中考也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很多時候關系著學生的未來前程。”
“如果那個女學生真的在作弊,你直接安靜的把她叫出教室,不用當面呵責,這樣不僅影響其他考生,還容易對女生的心理造成陰影。”
盧薇薇自從當了警察之后,看待問題也開始從上帝視角出發了。
也會充分考慮處理一件事情的利弊…
“我當時的脾氣就是這樣,最容不得考場作弊了,尤其是在中考這種考場上。”吳齊現在也是后悔不已,繼續說道:“當那個女生哭著跑出了考場后,我掀開了她的試卷時,只見下面的紙條上,歪歪斜斜的寫著四個字:冷靜,克制,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盧薇薇忽然就急了:“看你做的好事情,你就應該趕緊把她追回來。”
“是啊,吳老師你太莽撞了。”顧晨也被吳齊這種霸道的做派表示反對。
“來不及了。”吳齊搖了搖頭:“當我急急忙忙的一路追到校門口時,卻不見了她的身影,我害得她錯過了這門考試,這都是我的錯。”
“唉,你這種性格確實不行啊。”盧薇薇也是惋惜了一聲,憤憤不平道:“如果是平時還好,可這種大考,你搞出這種錯誤,簡直愧對那名女學生,對吧顧師弟?”
盧薇薇抬頭看著顧晨。
顧晨點點頭,繼續問道:“那后來呢?你有沒有采取什么補救措施?”
吳齊搖頭:“事后我才知道,就在前一天,她的父親遭遇車禍走了,而最終她以六分之差沒有考上高中,后來我試圖找到她,愿意幫她支付復讀的所有費用,但她已經離開,南下打工去了,聽說是來了江南市。”
平復了一下心情,吳齊繼續嘆息道:“之后我便申請離開了我所熱愛的教育崗位,因為我心里清楚,我不配做個人民教師。”
“可你也不必這么過激啊,弄得要輕視生命,凡事總有商量的余地吧。”顧晨雖然知道了緣由,可無法理解吳齊為何要主動去尋死。
“我沒辦法呀。”吳齊也不管頭部的繃帶,猛的搖頭:“這件事情出來以后,所有的學生、家長,還有單位的老師,以及社會人士,都開始對我口誅筆伐,他們覺得我就是個惡人,不配做老師,讓我滾出當地的教師隊伍,我在家鄉已經沒有立足之地了,所有憤怒的家長,都要求學校對我處分。”
“網絡暴力太厲害,與其死皮賴臉的留在那里,還不如遠走他鄉,我試圖來江南市,找到當初對不起的那名女學生,讓她接受我的道歉。”
“可是已經半年過去了,我依然對她毫無音信,我有些絕望,甚至每天晚上一閉眼,就會出現那個女生痛哭的背影,和她死去父親的哀怨眼神,我整個人都快奔潰了,我快扛不住了。”
顧晨忽然站起身,走到吳齊的面前:“要我說,這件事情大家都有錯,而你也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一件事情把你折騰成這樣,你還怎么教好自己的學生?”
“對啊。”盧薇薇也是憤憤不平:“生命只有一次,何必跟命過不去呢?你死后你的家人怎么辦?你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吳齊苦笑著說道:“謝謝你們,但是如果得不到她的諒解,我是沒臉回家鄉,也無法得到家鄉人的認可,有時候解鈴還須系鈴人,只有她能解開我的心結和愧疚,這一切都是因為那次的魯莽。”
“好了我知道了。”顧晨從盧薇薇那里接過筆錄本,說道:“你把那個女學生的名字信息告訴我,我們會盡量幫你找到她,但是你也得答應我,在沒找到女學生之前,不能再做這種傻事了。”
“是啊,像那個越野車司機,人家都快被你嚇傻了,現在還拘留在派出所,你可把他害慘了。”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吳齊一個勁的說抱歉:“如果能找到那個女學生,你們該如何處罰,我都不會在意的。”
事情的經過,顧晨和盧薇薇也大概的了解了。
實際上只是一次小誤會,卻釀成了現在這種不可收拾的局面。
所以顧晨也經常說,他相信因果,你在某個時間段的一次行為,將會導致在你今后一段時間的結果。
這并不是沒有道理的…
回到芙蓉派出所刑偵三組。
盧薇薇撇著嘴問顧晨:“你有沒有什么打算啊?”
“找到那個女生…很難嗎?”顧晨問盧薇薇。
“肯定吧,要不然這個吳齊,為什么在江南市半年多,卻依然找不到那個女生?”盧薇薇托著腮幫,一臉的郁悶。
“那只有兩種可能。”顧晨伸出兩根手指:“一種是,女生已經離開了江南市,根本就不在這里,還有一種就是,女生根本不想見吳齊。”
盧薇薇很無奈,嘟囔道:“咱們工作這么多,哪有時間幫吳齊找人啊,總不可能上電視吧?”
話音剛落,走廊上就傳來一陣熙熙攘攘的交談聲。
王警官和幾名三組的老同志,笑呵呵的走進辦公室,見顧晨和盧薇薇也在,當即走過來說道:“顧晨,你小子走運了。”
顧晨:“怎么說?”
“你那張紅十字會的公益宣傳照火了,微博都上熱搜了。”另一名老同志也道:“趕緊準備一下,待會電視臺的人會過來采訪你,咱們可都等著露臉呢。”
“誒不是你等會。”盧薇薇越聽越懵逼:“電視臺采訪顧師弟,你們露臉做什么?”
老同志甩著手指嘲笑盧薇薇:“一看你就不懂吧?這次是專訪,專訪你懂嗎?”
“懂啊,就是采訪顧晨一個人,跟你們沒關系。”盧薇薇的回答無懈可擊。
老同志瞬間無語,急得趕緊把王警官推出去:“老王,你去跟這丫頭解釋解釋。”
“這個。”王警官也是不好意思道:“專訪不是有這么一個環節嗎?就是從側面,也就是從專訪人的同事來側面了解,咱們不是顧晨的同事搭檔嗎?待會電視臺的人一來,咱們就可以不露聲色的上電視了,盧薇薇你也最好去化個妝,隔壁的肖陽都開始去洗臉了。”
盧薇薇:“…”
感覺這幫蹭鏡頭的,也太實在了吧?這樣也能上電視?
“那我也去補個妝。”盧薇薇從抽屜拿出化妝包,趕緊往女廁所跑去。
而與此同時,一輛電視臺的商務車,正緩緩駛進芙蓉派出所大院。
發型梳理的一絲不茍的趙國志,躲在門后偷偷瞄了一眼后,趕緊大步的走出辦公樓:“那個,小丁啊,上次那個案子趕緊跟進一下啊。還有小李,我要的那份文件,幫我送到辦公室去,我等著要呢。”
“是的趙所。”
“好的趙所,趙所我馬上去辦。”
趙國志撐著腰,站在門口“嗯”了一聲后,準備轉身走回辦公樓。
這時候,一名手持收音麥克風的漂亮女記者,和一名扛著攝像機的攝影師,趕緊小跑了幾步,追上了趙國志。
“您是趙所長吧?我們是江南市電視臺的。”
趙國志回頭一瞧,假裝不知情道:“電視臺?你們來這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