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了,楊府里面一片寂靜。
府內這一群面臨災難卻絲毫無能為力的人,都已經無力哀怨與抽泣,紛紛三五成群的擠進了個各個房間里,默默的承受著恐懼的折磨,靜靜的等候命運的宣判。
這座府第,曾經歌舞升平,賓客如云。現在死氣沉沉,鴉雀無聲。
楊嬋娟與王爍小聊了一陣便施禮拜別,卻道:“王將軍,我可以請你幫一個忙嗎?”
“你說。”
楊嬋娟從自己的左手手腕上取下一串通體湛亮的琥珀色念珠,說道:“你能否幫我,把這串流珠轉交給畫眉?”
“好。”王爍接過珠子,入手沉甸質地不凡,看來已經頗有年代。于是好奇問了一句,“它有什么來歷和說法嗎?”
“當年我祖父喜讀道家養生經,每讀經書必持此珠。他老人家戴了整整七十年,去世之前留給了我。”楊嬋娟說道,“我知道畫眉很喜歡這串流珠,但我一直很小氣,沒舍得送給她。現在我們就要分別了,就送給她做個紀念吧!”
“七十年?”王爍略微驚訝,“這可算是傳家之寶了。你當真舍得嗎?”
“沒有關系。”楊嬋娟微微一笑,說道,“若得三宮存玄丹,太一流珠安昆侖。重重樓閣十二環,自高自下皆真人。”
王爍有點小尷尬的笑了一笑,“念的什么?”
“《上清黃庭內景經》,我祖父常年修煉的道家養生經。”楊嬋娟道,“他老人家得享九十高壽,興許持珠念經真是有利于養生。王將軍記得要叮囑畫眉,一定要誠心堅持。”
“好,我會的。”
“嬋娟拜別王將軍。”
小姑娘認認真真的給王爍施了一禮萬福,轉過身,慢慢的走了。
王爍看著她小小的背影,輕輕的嘆息了一聲。
這世上,人們無法決定自己的血統與出身,智慧與才能可以通過后天的修煉而得來。
唯有善良,最是難得。
但是善良,又很容易被玷污、歪曲、折磨甚至是毀滅。
其實世間的一切美好,往往都很脆弱。但是人性當中,偏偏又有煮鶴焚琴、以毀滅美好為樂的丑惡一面。
例如安史之亂,那些叛軍暴徒們沖進長安城,奸淫擄虐無惡不作,連國家典藏的詩書文集都要付之一炬。仿佛只有把這座天堂的城市毀滅成人間的地獄,他們們才能獲得充足的快感。
類如嬋娟的善良和這繁華似錦的大唐,她們都需要珍惜,守護和救贖。
王爍輕輕的握緊了那一串,還帶著嬋娟淡淡體溫的流珠。
“我會誠心堅持。”
秋夜寒涼,車馬轔轔。
王爍一行人,押著楊慎矜回到了左街署。
沒有綁縛沒有枷鎖,坐著馬車來的楊慎矜,更像是一位造訪此地的客人。
“崔敬。”王爍將他叫來,說道,“將楊中丞看押一夜,明晨,送交御史臺。”
剛剛走脫史敬忠犯下了大錯,崔敬卻再次得到王爍的委以重用,他拖著傷腿單膝拜下,“喏!”
王爍勾了勾手掌示意他起身,說道:“我正在休假。這件事情,就全權委托于你了。”
“崔某確保萬無一失。”崔敬拜言道,“若有半點差錯,崔某人頭奉上。”
王爍未有多言,只是看著楊慎矜對他點了點頭,然后就騎上馬離署而去。
楊慎矜看著王爍遠去的背影,慨然嘆息,“長安,要是再多一些像王將軍這樣的人,就好了。”
崔敬走上前來,叉手一拜,“楊中丞,請。”
“崔都尉,麻煩你了。”楊慎矜挺自覺的,朝監牢走去。
崔敬帶著幾個心腹不良人,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楊慎矜走了幾步,突然停下,“崔都尉,我可以和你聊幾句么?”
“崔某樂意奉陪。”崔敬叉手拜道,“但請楊中丞,先進囚房。那里安全也僻靜。”
“好。”
進了監牢,崔敬把自己和楊慎矜一起鎖進囚房里。
“楊中丞,想說點什么?”崔敬其實覺得有點好奇,自己與楊慎矜只于那晚在念奴齋見過一次,都沒說過幾句話,有何可聊?
“談一談,你們王將軍的事情。”楊慎矜說道。
崔敬微微一皺眉,對外面一揮手叫他的心腹不良人都退下了。
然后才問道:“談什么?”
“你們王將軍,是這對這個國家和朝廷真正有用的人。”楊慎矜道,“但是往往像他這樣的人,也很危險。”
崔敬點了點頭,“這我知道。”
“明槍好躲,暗箭難防。”楊慎矜道,“你在長安多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崔敬皺了皺眉,“楊中丞,到底想說什么?”
“有些話,我并不方便當面對你們王將軍說,那會有挑撥離間的小人之嫌。那樣,也會讓王將軍聽不進去。”楊慎矜道,“所以,我只能對你說。”
崔敬道:“不過一面之緣,楊中丞就這么信得過我嗎?”
“古人云,白首如新,傾蓋如故。”楊慎矜道,“我認為,崔都尉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仗義好男兒。”
崔敬不動聲色,“那你說。”
“有兩個人,王將軍只要還在京城,就一定會與之發生千絲萬縷的聯系。”楊慎矜眉宇微沉,壓低了聲音,“崔都尉,一定要在關鍵的時候提醒王將軍,小心提防這兩個人。他們,不值得信任!”
崔敬深呼吸了一口,“是誰?”
“附耳過來。”
王爍回到家時,夜已深沉,他兄長王震還在客廳等著他。
王爍連忙上前致歉,“讓兄長久等,小弟之罪也。”
“你我兄弟之間,就不必如此客氣了。”王震倒是無所謂,和善的微笑道,“二郎公務繁忙,為兄可以理解。”
王爍長吁了一口氣,微微苦笑,“我忙的都是一些要么傷人、要么傷心的事情。”
王震正了正臉色,“是楊慎矜的事情嗎?”
王爍點了點頭,“兄長尋我,可也是為了詢間有關他的事情?”
“正是。”
“待小弟,詳細說與兄長聽。”
王爍把他大哥請到了二樓的書室密室,花了大約半個時辰的時間,把楊慎矜一案的經過,詳細的說給了他聽。
王震聽完后的第一反應,就是,“二郎,你太冒險了。”
王爍道:“事情既然牽扯到了我們王家,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京城確實兇險。”王震道,“二郎以后,還需更加謹慎才是。”
“我明白。”王爍點頭,“以后遇事,我會盡量多與兄長商議,不會再像今次這般,魯莽行事了。”
“好。”王震挺欣慰的微笑點頭,“其實我來找你,還有另外一件事情。”
“何事?”
王震自己都笑了,“還是你的婚事。”
“又有人,來找大哥說媒了?”王爍笑而問道。
“倒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了。”王震道,“樂城公主與駙馬薛履謙,他們夫妻二人去了新昌觀吊唁我的岳父蕭公,在那里見到了你的嫂嫂。他們彼此頗為熟稔,薛駙馬之女畫眉,曾經還隨你嫂嫂學習撫箏。他們一見面,就又聊起了聯姻之事。”
“又?”王爍不由得苦笑一聲。
王震卻是笑得一臉曖昧,“我聽說,你與畫眉互有好感?”
“大哥,那還是個孩子。”王爍真是樂了,“就算我對她有所好感,那也是阿爺阿兄對鄰家小妹的那一種,完全無關男女之情。”
“二郎不必解釋。你應該也知道,感情只是次要。”王震道,“我倒是覺得,既然人家公主和駙馬都已如此主動,畫眉姑娘又對你頗為青睞,你何不考慮一下?”
“不考慮。”王爍直擺手,咧牙呲嘴的苦笑,“年紀太小,下不去手。想想都有罪惡感!”
“咳…真是有辱斯文!”王震尷尬不已,自己都替王爍臉紅了,“二郎,人家公主和駙馬也沒說,非要你現在就娶了畫眉做正妻。”
“什么,什么?”王爍一愣。
王震都笑了,“這種事情,公主和駙馬肯定不會明說,不然太失身份。但你嫂嫂聽出了他們的弦外之音。公主現在是正妻,畫眉自然就是庶出之女。河東薛氏雖然也算當世名門,但薛家的庶女,哪能做我王家嫡子的正妻。所以嘛…”
“兄長,母親說過,納妾這種事情,韓信點兵多多益善。”王爍一板一眼的說道,“我們都要聽母親大人的話。你說對嗎?”
“…”王震的表情愕然凝固了片刻,“母親有說過這樣的話?”
王爍面不改色心不跳,“兄長不信,可以寫信去問。”
王震似信非信的點了點頭,“那畫眉的事情,你算是答應了?”
“沒有。”王爍搖頭,“太小了,下不去手。至少也得過兩年再說。”
王震都要無語了,“二郎,你能不能有個正形?”
“兄長,只能這樣啊!”王爍兩手一攤,“娶妻倒是可以定婚,納妾怎么定?畢竟薛畫眉也是名門淑女,并不愁嫁。她何苦要做妾?萬一過兩年她們又有了別的想法,我豈不是自尋煩惱?”
“這倒也是…”王震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好吧,那就過兩年再說。”
王爍笑著直點頭,“兄長真是個明白人。”
明白人,都好忽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