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僅為一孺子,便驚動文武百官,四方賢士,又如此靡費,置如此盛典盛宴,成何體統?”
那位孫先生竟是毫不客氣地斥責乾帝。
大袖一甩,負起手來,嚴厲的目光掃過乾帝,又落到殿上一直端坐龍椅下首的洪辟身上。
“小小孺子,何德何能?”
見他只是淺笑輕酌,一言不發,根本沒有看向這邊。
孫先生目中的嚴厲逾甚,更透出幾分不悅。
“嗯?”
“君王在立,你怎敢端坐?前輩師長教誨之時,你又何能如此托大不尊,置若不聞?”
“你讀的書便是如此教你?你的學問道理又學到了何處?你便是以如此學問,如此道理,去教授天下學子?”
“這般無君無父,無禮無法,豈敢誤人子弟?”
“嗯?”
孫先生邁出幾步,越過乾帝,直指洪辟,連發質問。
“孫先生!”
洪辟未曾說話,這孫先生已先惹怒一人。
一個看著約摸四十余歲,一臉嚴正的官員站了出來:“此言未免太重,亞圣公的學問、德行,乃世所公認,其行其德,皆有君子之風,”
“君子之禮,也自亞圣公而光大,人人仿效,天下陳腐之風為之一清,何來無君無父,無禮無法?”
此人正是李神光。
其時,他已升任禮部尚書,掌管禮部。
乾帝加封洪辟為禮部尚書佐郎,與他的據理力爭不無關系。
他本是想讓洪辟在禮部歷練,只等將來再立大功,他便可退位讓賢,讓洪辟晉位尚書,過得幾年,便可以此登上三公之位,方能盡展其才。
也讓其他人等無話可說。
由此可見,他對洪辟寄望之深。
如今竟有人想要毀損他寄以厚望,甚至敬重之人,李神不如何能不怒?
若非此人乃是千年世家,圣人之后,是文道正統。
李神光身為文人,自然也是素來敬重有加。
以他的脾氣,早就破口大罵。
“君子之禮?”
孫先生冷笑一聲:“何謂君子?是如他此時這般狂妄無禮?還是他以圣賢自居,欺世盜名之舉?”
“什么叫欺世盜名?”
李神光怒道:“亞圣公才學無雙,當年半部經書,引百圣齊鳴,諸子共鑒,實為圣道典章,萬世垂范,天下皆知,”
“孫先生也是諸子圣人之后,難道連諸子不朽之精神,也要質疑嗎?”
此話不可謂不重。
當年百圣齊鳴之事,是萬萬作不得假的。
這些年來,即便有再多的人,眼紅亞圣公之名,儒門之盛,想要攻訐,卻無論如何繞不開這一事實。
只憑這一事實,就無人能否認洪辟的成就。
這孫先生若是連這點也否認,那便是連把自己的祖宗也給否了。
這些千年世家的根基,便是諸子先圣之后,若否了這點,那便是自毀根基。
“哈!”
那孫先生聞言,卻是一聲大笑。
似乎聽到了極為可笑,也極為憤怒之事。
“圣道典章?萬世垂范?”
孫先生神色不屑之極,驟然沉下臉,深邃雙目之中,神光暴射。
駢起兩指,直指洪辟,厲聲喝道:“豎子!你偷盜我四家經典,刪頭去尾,竊為己有,妄尊圣賢,你心中可有羞愧?”
“回答我!”
乾元大殿中,頓時一片死寂。
過了片刻,嘩然之聲便如巨石墜落平靜的湖面,轟然炸響。
偷盜四家經典,竊為己有?!
如此言語,不僅是語驚四座,更令人匪夷所思。
亞圣公之名雖然如日中天,令許多人敬服。
若是一般人說來,哪怕是一個地位尊貴之極、或是武功道術都為天下絕頂的人說來,也難以取信于人。
會被人嗤之以鼻。
可如今說這話的人,是千年世家,圣人之后。
其文道正統之名已經流傳了數千年,早已根深蒂固,銘刻在人心中。
一個是數千年的圣人世家家主的話語分量之重,非同凡響,實在令人難以生起質疑之心。
反倒是洪辟,不過剛剛成名十年。
而且其年歲尚不足雙十。
十年來,也未曾有過驚人之舉。
之所能令人敬服,還是因為其十年前的圣道文章出世,令得諸子百圣共鳴。
可如今那孫先生的話,就如同一把火,點燃了洪辟這最令人信服的根基。
若是此言一但坐實,那么便會瞬間轟然倒塌,一點不剩。
以往他受到的尊崇有多少,自此之后,要承受的就是十倍百倍的反噬。
殿上群臣眾賢,各有心思。
有不信者,有狂喜者,有半信半疑者,也有淡然無視者。
李神光震駭之余,卻是半點不信。
怒道:“孫先生,你身為圣人之后,如此話語,可不能亂說!”
“哈,亂說?”
孫先生冷笑一聲,道:“我孫、梵、姬、王四家,數千年來,總先祖諸子百圣之智慧,便是要革故鼎新,寫出一部能承繼先祖不朽之學問,開萬代未有之道理,”
“窮千年之時,百代之力,終于合力參研出兩部驚世圣典,”
“一曰‘易’,二曰‘禮’。”
孫先生昂首傲然,忽然搖頭晃腦,高聲誦讀:“夫易者,變化之總名,改換之殊稱。”
“自天地開辟,陰陽運行,寒暑迭來,日月更出,新新不停,生生相續,莫非資變化之力,換代之功…”
“易者,其德也光明四通,簡易立節,天以爛明,日月星辰,布設張列,通精無門,藏神無冗,不煩不攏,淡泊不失,此其易也…”
“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
孫先生轉首掃視殿上群賢,傲然一笑:“此‘易’中真言之一二,尚有‘禮’中大道,”
“所謂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
“是故圣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
“君子戒慎,不失色于人。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說到這里,孫先生便停了下來。
看著四周群臣眾賢一個個盡皆抓耳撓腮,急不可耐要聽下文。
露出傲然矜持之色,高聲道:“此二經,乃我四家共有之圣典,不可輕泄。”
此時殿中之人,已經十有八九,皆全信了這孫先生之語。
實是其所述雖只是寥寥數句,殘缺不全,卻已經述盡大道。
他們都看過當初洪辟所著的半部經典,也有論“易”,且是經中之切要。
孫先生這幾句“易”經,竟然與其所著之經中,幾乎吻合,且更加完整。
雖然不全,卻如其所言,此等寶經圣典,如何能輕未于人?
能得聞一二,已是幸事。
還有那“禮”…
聽說這陳辟也有一部“禮經”,卻少有人見,且聽聞晦澀難懂,不知所言。
相較于其,孫先生所述,方為謀國治世的大道之術。
若能依此而行,又何懼天下不平,百姓不順,社稷不安?
便連一直未發一言,神色不明的乾帝,也露出幾分驚喜之意。
眾人皆驚嘆不已。
真不愧是圣人世家,文道正統。
果然不同凡響。
此時,孫先生仍在高聲言道:“卻不想世間出了如此這般無恥小兒,竟竊吾家經典,以為己有,還妄尊圣賢,成了這諾大聲名,”
“若是此小兒只以經典傳世,教化世人,吾家倒也能容他,”
“只是這無恥小兒竟敢篡改吾家經典,以荒謬之說,荼毒天下學子,實是當世之毒瘤,萬世之罪人!”
“如今更以此邀名,妄想入主朝堂,若讓如此奸邪之輩,左右政事,則天下大劫興矣!”
“吾等圣人之家,斷然難容此事!”
孫先生抑揚頓挫,句句鏗鏘,字字誅心。
赫然張目,放出璀璨神光,瞪向洪辟。
鬼神若觸之,也要魂飛魄散。
心志不堅者遇之,也要心驚膽戰,魂驚神搖,一切陰私,都要抖落出來。
其厲聲大喝:“黃口小兒,你還有何話說?”
此時殿上眾人,泰半看向洪辟的神色,已變得不恥之極。
若非他們都自恃身份,恐怕已經要齊齊唾罵。
“這、這…”
剩下一些,如李神光這般之人,雖早已對洪辟及服無比,絕不信他會是此等小人之輩。
可此時也瞠目結舌,不知如何言語。
實在是這孫先生所述之經文,半點做不得假。
他們是最信服洪辟之人,自然是因為他們也是最懂洪辟所著經典、最懂其學問道理之人。
其中為人處事的道理且不說,確實大相徑庭。
但其中大道學問,卻太過相似。
雖只得聞一二,卻已得窺其正義道理,比之洪辟所謂的半部圣典更加全面。
這一點,也是更令人生疑。
為何他所著只是“半部”?
正好就與孫先生所說相互印證。
如此種種,絲絲入扣,實在令他們有心為其辯解,卻無力為之。
是以,此刻對于孫先生的質問,那些已經不恥之人在等著看他如何狡辯,只等其語窮,便落實了罪名,便定要將其釘死在那恥辱之柱上,受萬千人唾罵。
而李神光之人,雙眼期盼地望著他,也在等著他的辯解,證明自己。
直到此時,他們眼中所見,洪辟卻仍然不緊不慢,一臉輕松地自斟自酌。
便連看都沒有看那孫先生一眼。
“豎子!豈敢如此無禮?”
“你今日縱然裝聾作啞,也難逃公理正道!”
孫先生大聲怒喝。
周身包裹在一層氤氳光暈之中,一種厚重又燦然的氣息撲面而來。
不同于仙道的縹緲,也不同于武道的陽剛。
那是文道的氣韻,是學問的氣息。
受他這文道之氣一沖,殿上群臣眾賢只覺心中正義凜凜,難容奸邪,齊齊對洪辟怒目而視。
這大乾的官員,尤其是能到這殿是來的,不是世間的大儒文臣,傲骨錚錚,便是那武道通天,血氣陽剛的百戰將軍。
這一齊發難,哪怕只是眼神,也足以令一般人肝膽俱裂,肖小無所遁形。
洪辟卻只是仰頸將剛滿上的一樽美酒一飲而盡。
閉眼微笑,似在回味那酒意之美。
“哈哈哈哈…”
過了片刻,才忽然將手中酒樽一擲,放聲長笑。
“豎子無禮!”
這次卻不是那孫先生,而是一位皓首白發的老臣站了起來,須發皆張,劍指怒喝。
“這位…孫先生?”
洪辟抖了抖袖子,整了整衣襟,才慢悠悠地抬起頭,看向那孫先生,饒有意興地道:“可愿聽我這無恥小兒說一個故事?”
“哈!”
孫先生不屑地撫袖冷笑,背過身去,負手冷然道:“你且說來,看你如何狡辯!”
洪辟笑了笑,不以為意。
從案席之后,長身而起,負手在背,緩緩踱了出來。
口中緩聲說道:“前古之時,有兩位圣賢,坐而論道,數日之間,許多學問道理,從其辯中脫口而出,”
“其中一位,對另一位有幾分質難之意,想要辯倒其先前所說的道理,便對對方說,”
“他有一棵大樹,樹干上有許多贅瘤,疙疙瘩瘩,不符合繩墨取直之要,其樹枝也是彎彎曲曲,不合規矩,長在路邊,便是最差的木匠,也不會看它一眼,”
“而對方之前所說的種種大道理,看似玄妙,卻全都大而空泛,不切實際,根本沒有用,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夸夸其談罷了,陡遭人鄙棄。”
“對方便道:你可見過野貍否?屈身而伏,以待獵物,其捕捉獵物時,東跳西躍,不避高下,”
“一但踏入機關陷阱中,便無處可逃,只能死于網中,”
“再看那牦牛,大如天邊之云,卻不能捕小小鼠輩,”
“如今你有大樹,卻擔憂其無用,為何不將其種于虛無之鄉,廣漠之野,安臥其下,逍遙自在,也無人生害樹之心,免其遭刀斧之劫,其有用無用,又何必執著?”
洪辟說到這里,便停了下來。
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看向孫先生。
殿人群臣眾賢,此時都在咀嚼其意。
只覺似乎蘊藏妙理,卻又不解其意。
那孫先生皺眉尋思,不過片刻,抬頭不屑道:“豎子何以故弄玄虛?這便是你的辯解?”
“哈哈哈哈,”
洪辟又放聲長笑,半晌才搖頭道:“無恥小人,不解大道。”
“也罷,我若多言,你也無能參悟,你只需記住其中一句,”
洪辟眼中笑意微淡:“所謂貍狌,卑身而伏,以候遨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機辟,死于罔罟(wanggu)
“此所謂…”
洪辟大袖一撫,背過身去,負手而立:“跳梁小丑,何足道哉?”
“你…!”
孫先生險先一口老血噴了出來。
何著說了半天,就是為了罵他,生生編了個典故出來?
彼其娘之!
豎子!
莫說是他,其余大臣賢人,也盡皆面色古怪,不知是喜是怒。
“孫先生,此等欺世盜名之輩,何必動怒?”
便于此時,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