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信成在心中暗叫不好,聊天的話題竟被他引到了這個最不該涉及的話題,他對自己說,要有所作為才行,看看能不能把話題往正面積極的方向引導,于是,他提高了一些音量,說:“人工智能對我們人類社會也有很多正面和積極的影響,事物總是具有兩面性的。”
不過,江書文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他說的話似的,他嘆了一口氣,繼續一臉沮喪地說:“這次‘工作革命’,它的最終目的和結果就只有一個,那就是‘革掉人類所有工作的命’。
事實上,我在幾年前便已經切身地察覺到這個問題的存在了。我父親的那家企業,從幾年前便開始大規模地用智能機器人取代工人了。這些年,FSK公司每年的業務都在增長,但每年都在不斷地裁員。你應該還都記得好幾年前,在那家公司發生的引起了社會各界乃至全球關注的多起員工跳樓事件吧?”
許信成點點頭,看著他越來越沮喪的表情,他在心里開始發愁,心想著目前這狀況是越來越不妙了。不過,他已經認識江書文快一年了,已經對他有了相當的了解,每當情緒低落時,他便喜歡滔滔不絕地傾訴,有時甚至會到語無倫次的地步。他覺得,還是應該讓他繼續說下去,而不是打斷他。
江書文突然提高了一些音量,一臉慘然,說:“那幾個重大事件發生之后,FSK公司遭到全世界輿論的一致譴責,面臨空前的公關危機,為了從根本上避免類似重大事件和公關危機的發生,那家公司的董事長在當年年底便制定并啟動了‘FSK智能機器人計劃’。
按照該計劃,他們將大規模地引進更先進更智能的機器人,以期大幅度地減少工人的數量。從這個計劃實施后的第二年開始,公司便開始裁員。
這個計劃一開始只針對生產線的工人,后來逐步地擴大到其他部門。公司于前年年初購買了第三代AI財務機器人。當時,我的父親為此還挺高興,說他們部門的工作一下子輕松了不少。
我當時便和他說,那對公司是好事,但對員工來說就不是好事了。他卻說,那個財務機器人其實沒那么智能,只能做一些最基本的工作,以他33年的財務經驗判斷,它起碼還需要十幾年的改進和優化才能勝任那些資深財務人員的專業工作,到那時,他早就已經光榮退休了。”
說到這,江書文停了下來,又長長地嘆了一氣,嘆息道:“唉!面對即將到來的失業潮,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無知無覺,絕大多數人都還處于無知無覺的狀態中,這才是最可怕的。我的父親就是其中的一個典型。
去年年初,公司又購買了第四代AI財務機器人,第四代的功能擴展到之前只能由資深財務人員才能完成的諸多事項,工作效率比第三代提高了約50倍,它們可以完成財務部約30%的工作,看著每天24小時每周7天都在高效工作的機器人,我的父親當時便徹底地震驚了。
引進第四代AI財務機器人后的第三個月,財務部便被裁掉了30%的人員,其中有好幾位是和他共事了20多年的老同事,我的父親這才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寢食難安,經常憂心到晚上睡不著覺,短短一年的時間,他便瘦了二十幾斤,頭發也全白了。
今年在老家過春節的時候,老家的鄉親朋友們都開開心心地過大年,而父親卻一直悶悶不樂,我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一直不肯說。
大年初七,我們兩人一起從老家坐高鐵回廣州和深圳,在高鐵上,他終于和我說出了原委。
原來,他聽到消息說公司在春節前就已經購買了第五代的AI財務機器人,據說,第五代的工作效率比第四代又提高了約50倍,公司又在計劃裁員,且這次裁員的幅度比上次要大很多,他很擔心這次裁員的名單中會有他。
父親說,這一年來,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幾十年前農村老家的那頭老耕牛,他從財會大專畢業后便一直在那家公司打工,一干就是30多年,他就像一頭老耕牛一樣勤勤懇懇地為那家公司工作了大半輩子,任勞任怨,鞠躬盡瘁。
30多年前,當我們老家農村合作社開始購買耕田機的時候,所有的耕牛們肯定都看不明白我們人類為什么要購買那些突突作響的機器。
當時,所有的耕牛們都不知道它們的日子快到頭,隨著耕田機的性能越來越好,效率越來越高,耕牛,這個在人類農耕文明時期扮演過重要角色的物種,這個曾經被世世代代農民尊重愛護的物種,這個被多少文人墨客賦詩作詞歌頌的物種,在短時間內,便被取代掉,便瀕臨滅絕。
而他就是一頭老耕牛,最不幸的是,和那些不知道自己的日子快到頭的無知無感的耕牛們不同,這一年來,他一直都很清楚他的日子快到頭了。
最可悲的是,和耕牛們一樣,他們這些財務工作者并沒有犯錯,并沒有做錯過什么,恰恰相反,他們為人類社會的進步貢獻了巨大的力量,貢獻了自己的全部。但是,就像數以百萬計的耕牛們在短時間內便被耕田機器迅速地取代掉一樣,他們這些財務工作者也將被AI財務機器人迅速地取代掉。”
江書文停了一會,急促地吸了幾口氣,像是在積攢勇氣似的,過了好一會,他才說:“在醫院里,在病床上,父親流著淚對我說,在被告知他被解雇了的那一刻,他有一種天崩地裂的感覺,他感到自己被徹底地否定和摧毀了,作為一名專業財務人員,他用了30多年積累起來的所有價值感和尊嚴感,在一瞬間被徹底地否定和摧毀了。
在那一刻,他感到了令人窒息的絕望,在那些能夠以比他高幾十倍甚至上百倍效率工作的冰冷的機器和程序面前,他簡直就是一無是處,簡直就是毫無價值。
在暈厥倒地的那一刻,他甚至覺得自己的人生價值和意義也被徹底地否定和摧毀了。”
江書文悲痛不已地哭出了聲來,眼淚嘩嘩地流著。
許信成在一旁默默地聽著,一直都沒有插話,沒有再試圖把這個沉重的話題引導到正面積極的方向,只是關切地注視著他,不時同情地點點頭。
他知道,此時,悲傷不已的他最需要的正是傾訴,只有讓他把所有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只有讓他把所有的淚水都流出來,他的心里才會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