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特的工作能力很強。
有他在一旁協助,龐學林發現,無論什么事,只要自己吩咐下去,很快就會被安排得井井有條。
比如這場五位面壁者的晚餐,就被安排在了希爾頓酒店一處安靜的包間內。
由于龐學林是主賓,酒店特意撤去了那種西式長餐桌,換成了中式的圓桌。
晚餐也由西餐改為中餐。
為了這場晚宴,坎特專門通過中國駐美大使館的關系,邀請到了全美最出色的中餐廚師制作晚餐。
晚上七點,龐學林在包廂門口等候面壁者的到來。
第一個來的人是羅輯,昨天的暗殺來自一名ETO游擊戰專家,對方的狙擊槍子彈沒能擊穿羅輯的防彈衣,只是讓羅輯斷了一根肋骨,受了點輕傷。
因此,羅輯是坐著輪椅,由大史推著過來的。
他看起來有些萎靡,情緒也不像昨天告別龐學林時那么高漲,顯然,他已經意識到了面壁者這一職位的詭譎之處,憑借他自己的力量,根本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擺脫。
“羅輯博士,很高興和您再見!”
龐學林笑道。
“龐教授,您好!”
羅輯神色復雜地看著龐學林,他現在才明白,昨天龐學林的那個笑容意味著什么,自己昨天的行為,在他眼中恐怕像孩子一般淺薄可笑吧。
不過一想到對方就是面壁計劃的創始人,羅輯就有種古怪的感覺,
能想出這種計劃人,他自己居然還是面壁者之一,這可是個狼滅。
不但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兩人寒暄幾句,大史將羅輯推入包廂。
第二個到的面壁者,是比爾·希恩斯。
相比于還處于郁悶狀態的羅輯,比爾·希恩斯就健談多了。
他和龐學林算是五位面壁者中,唯一兩位有自然科學背景的人,彼此之間也更能聊得來。
比爾·希恩斯進入包廂沒多久,弗里德里克·泰勒和曼努爾·雷迪亞茲也來了。
出乎龐學林的預料,這兩人居然聯袂而來。
美國和委內瑞拉在戰爭中腦漿子都快打出來了,如今分別代表這兩個國家的泰勒和雷迪亞茲,彼此之間卻相談甚歡,看起來仿佛相識多年的老友。
政治真是個奇妙的東西。
隨后,龐學林進入包廂,對包廂內正在待命的那些面壁者隨從和助理們道:“你們都出去吧。”
很快,包括坎特和大史在內,所有人都離開了包廂,僅剩下五位面壁者在場。
龐學林從主賓位置上站了起來,舉杯道:“諸位,今天這場晚宴,屬于我們五位面壁者的私下會談時間,包廂內沒有任何錄音設備,當然,智子肯定在場。不過我今天要和大家說的話,也沒有多少需要回避的,所以也就無所謂了,首先,對于能夠和大家一同共事,我敬大家一杯!”
“干杯!”
眾人相繼舉杯,一飲而盡。
泰勒道:“龐教授,你今天把大家都邀請過來,有什么話就直說吧,畢竟我們幾位面壁者接下來恐怕都會忙碌起來,想要聚在一起不會像現在這么容易了。”
龐學林笑了起來,說道:“既然泰勒先生這么說了,那我就直說了!”
“面壁計劃成功率極低,也許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但在基礎科學領域被智子鎖死的情況下,這也是我們人類唯一的機會。相信大家都已經收到情報,ETO那邊同樣推出了專門的破壁人,負責破解我們每一個人的戰略計劃。”
眾人均點了點頭,等待著龐學林繼續說下去。
龐學林道:“身為面壁者,我們的主要目標就是要延續人類文明,想要實現這個目的,我們有三條路可以選擇。其一,硬剛,面對三體艦隊,戰而勝之,這是最好的一個結果,也是最難以實現的一個結果。其二,對峙。找到某個足以威脅到三體文明的辦法,使之不得不與我們和談,從而將兩大文明拉入長久的對峙狀態。其三,放棄地球,戰略逃亡,但是在逃亡主義已經被聯合國宣布非法的情況下,第三個辦法的難度,并不比第一個小上多少,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想辦法將三體文明拉入對峙狀態,是當前環境下一個最容易實現的結果,但想要找到威脅三體文明的方法,則可能需要天才的靈光一閃…”
說罷,龐學林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從羅輯身上掃過。
羅輯有些不自然地夾了一筷子的菜,他對龐學林所說的并不感興趣。
他現在壓根沒什么對付三體文明的想法,只想著能不能利用面壁者的權限,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穩穩地隱居度過余生。
這時,雷迪亞茲出聲道:“龐教授,你說的我們大家都知道,你現在有對付三體文明的辦法嗎?”
龐學林搖了搖頭,笑道:“要是真有辦法,我也不會將大家邀請過來了。不過今天我要說的事,可能比應對三體文明更加重要。”
“比應對三體文明更加重要?”
眾人不由得為之一愣。
龐學林點了點頭,說道:“過去半年,我一直在做一件事,通過數學模型,推演未來人類社會的演化進程,不過得到的結果不容樂觀…”
“什么意思?”
泰勒有些不解地看著龐學林。
龐學林道:“我想大家應該都能理解,隨著三體危機的降臨,接下來相信各國不管是工業還是經濟,都將全面轉向戰時經濟,社會從開放走向保守,而且由于ETO的活躍,目前環保主義已經有了一絲污名化的傾向。我擔心的是,一旦未來環境惡化,造成全球糧食大面積減產,再加上各國將重心放在太空產業和軍事工業上,導致全球性糧食減產,可能不用三體人和ETO動手,我們人類自己就能亂起來。到時候誰還會管什么面壁計劃,三體危機,人類自己就能把自己弄死…”
雷迪亞茲皺眉道:“龐教授,你這么說,未免有些過于聳人聽聞了吧。”
這時,希恩斯出聲道:“龐教授說的,未必沒有這個可能。”
龐學林笑道:“我相信大家現在基本上都處于將信將疑的狀態,不過這是我通過數學模型計算出的結果。”
泰勒道:“龐教授,按照你這么說,人類豈不是沒有任何希望了?”
龐學林搖頭道:“不,恰恰相反,這場動亂,反而會讓人類從三體危機的陰影中解脫出來,人類開始將更多的注意力轉移到自身的生活狀態,而并非幾百年后的那一場末日之戰,這樣一來,人類反而有可能迎來一場技術上的大爆發…”
雷迪亞茲笑道:“那豈不是更好?”
龐學林苦笑道:“基礎科學如果無法突破,那么應用領域的技術再怎么爆發,也沒有任何意義。我現在擔心的是,這場動亂,不僅導致面壁計劃全面中斷,甚至會徹底讓人類失去進取心。所以,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能意識到,我們最大的敵人,并不是遠在四光年以外的三體人,也不是ETO那些藏頭露尾的破壁者,而是我們人類自身!想要面壁計劃順利執行,我們需要保證未來人類社會整體上能夠健康穩定地發展,作為面壁者,我們有足夠的權限,也有足夠的義務這樣做!”
希恩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擔任過歐盟主席,又是科學家出身,對政治方面有著很深的感觸。
他說道:“龐教授說得對,東方有句古話說得好,叫做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果我們人類自己陷入了混亂內戰之中,那面壁計劃也就沒有了任何根基,我們就算制定再精良的計劃,也失去了它本身的意義。”
龐學林笑道:“我就是這個意思,最后,我還要強調一點。”
龐學林環顧一周,弗里德里克·泰勒的自信,曼努爾·雷迪亞茲的桀驁,比爾·希恩斯的睿智,以及羅輯的茫然,龐學林一一收入眼中。
“我要說的是,在座的各位,包括我自己在內,千萬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也不要把自己當成人類的救世主。面壁計劃真正的意義在于,面壁者的存在。只要面壁者活著,就算你這一生什么都不干,你的存在,對三體人就是一個重要的威脅。你們可以私底下有一些計劃,有一些想法,甚至主動曝光出來,供全民討論,都沒有問題,但千萬不要哪一天某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鳥人跑到你們面前,說出了你們所謂的對付三體人的戰略計劃,你們就一個個慌得不行,自亂陣腳。就算你的計劃被破解了又能怎樣,再想一個就是了,倒是那個主動跑過來找你的鳥人,可以直接當成ETO處決了!”
話音落下,整個包間頓時安靜地針落可聞。
泰勒、雷迪亞茲、希恩斯、羅輯,一個個均目瞪口呆地看著龐學林。
誰也沒想到,作為面壁計劃的創始人,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原本一個高大上的計劃,在他口中仿佛變成了兒戲一般。
昨天面壁者大會后,他們一個個被委以重任,甚至被外界冠上了救世主的頭銜,要說不躊躇滿志,那是假的。
就連羅輯已經打定主意不履行面壁者職責的羅輯,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一點當選面壁者的虛榮。
可現在,在龐學林口中,這個職位仿佛阿貓阿狗都能當一樣,只要不胡亂搞事,隨隨便便就能糊弄過去。
雷迪亞茲張了張嘴道:“龐教授,那人類的未來呢?三體人的入侵怎么辦?”
龐學林笑了起來,說道:“雷迪亞茲先生,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不要把自己看的太重要,我們是公元人類,四百年后,真正要面對敵人的是我們的十幾代子孫。就算再我們這一代,只有我們在座的這五位聰明人,總不能說我們后世的那十幾代子孫,就沒有比我們這一代更聰明了吧?人類的整體發展還是向上的,一代總比一代強,我們要相信我們的后人。我們要做的是為他們創造良好的條件和成長環境,至于能不能應對三體危機,交給后來人去解決吧。未來四百年內,我們面壁者的主要工作就是保證人類整體發展能夠延續,保證我們的文明依舊擁有足夠的進取心。”
包廂內再次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默不做聲,安靜地思考龐學林剛剛所說的每一句話。
某個未知的網絡空間。
正在通過智子觀察五位面壁者會談的破壁者們,一個個沉默了下來。
“艸!”
許久之后,墨子發出了一聲國罵。
他原本還想象著有一天,破解雷迪亞茲的戰略計劃后,能夠趾高氣揚地出現在對方面前嘲笑他一番。
可經過龐學林這么一說,忽然就感覺自己的工作已經沒了任何意義。
就仿佛一哆嗦之后,一切都變得索然無趣一般。
“秦始皇,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亞里士多德將目光轉向沉默不語的秦始皇。
秦始皇道:“你繼續跟在希恩斯身邊吧,必要的時候,通過希恩斯的關系,靠近那個叛徒,如果能和那個叛徒建立良好的朋友關系,那就更好了。那個叛徒…比我想象得更厲害!他今天這一番話,可不止說給那些面壁者聽的,更是說給我們聽的。”
“那我們的破壁計劃呢?”
馮·諾依曼道。
秦始皇道:“破壁計劃繼續下去,每一個面壁者,還是由之前分配的破壁者盯著,不過就算看出對方的戰略計劃,也不要現身去找他,在網上公布吧。必要的時候,可以適當讓水軍黑一黑面壁計劃,特別是面壁者如果犯了什么錯或者有了什么黑料,都給我找出來,往他們身上潑臟水。他們既然想把這個面壁計劃當成一場游戲,那我們也把這個計劃當成游戲好了,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面壁計劃徹底攪黃,讓他們失去PDC以及民眾對他們的信任…”
“明白!”
包廂內的寂靜,一直持續了十幾分鐘的時間,泰勒才抬起頭來,說道:“龐教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過該履行的職責,我還是會履行,我會試圖制定多個戰略計劃,能不能成功,那就盡人事,聽天命了。”
泰勒說完,雷迪亞茲和希恩斯,也做出了類似的表態。
最后,輪到羅輯的時候,羅輯笑道:“我本來就不想當面壁者,既然龐教授都這么說了,那我干脆理直氣壯地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這樣的生活,一直都是我想要做的,卻沒能實現的呢,面壁者這一職位給了我這樣的機會。”
龐學林笑道:“大家能有這樣的心態很好,不過我還有一個建議。”
“什么建議?”
希恩斯好奇道。
龐學林笑道:“我們建立一個面壁者定期聯絡機制吧,一年聚一次,像今天這樣,就叫圓桌會議好了。圓桌會議中,大家可以聊聊計劃的進展以及對時局的看法,必要的時候,我們可以動用屬于我們的力量干涉人類的政治局勢。另外,以后大家都有可能進入冬眠狀態,不過只要有三名以上面壁者處于蘇醒狀態,每年一次的圓桌會議必須召開,而且每隔五年,我們就要召開一場大圓桌會,五位面壁者必須在場,就算處于冬眠狀態,也必須給我蘇醒過來,大家有什么意見嗎?”
“我沒有意見!”
比爾·希恩斯率先表態。
“我也沒有意見!”
泰勒和雷迪亞茲相繼說道。
“我隨便!”
羅輯滿不在乎道。
“那就好,那么,接下來,大家開始享受美食吧。”
龐學林舉起高腳杯,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