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灘邊的對話并沒有持續下去,因為這里淹人很多,并不是一個合適的溝通場地,同時在不久之后黑夜籠罩的海平面上就有小船來接人,于是兩人暫時停止交談開始跑路,最終他們成功抵達一艘停泊在深海處的船只當中。
掛在天花板的昏黃油燈照耀下,窄仄的船艙隨著船只航行而晃蕩,一縷縷油脂焦糊味道彌漫于此,卻并未阻礙兩人的敘舊。
“從多恩返回后,我在君臨住了一段時間,后來因為和伊耿吵架,所以就去了自由貿易城邦。”
“是因為什么?”
“自然是因為某個不告而別的人。”
坐在桌前的女人已經恢復成了之前那副尋常淹人模樣,一瞥一笑之間顯得頗為怪異,唯有話語仍舊是那種沙啞的女性聲音。
“起先我認為你是無面者,所以就去了布拉佛斯的黑白之院,那里是無面者的大本營。后來人沒找到,我反倒成了他們的一員。”
她說這話時不見絲毫尷尬與羞怯,顯得坦然自若,讓藍禮恍惚間反應過來,那記憶對自己來說也許是一年多前,但對于眼前這位來講,卻已經過了四十多年。
四十多年,滄海桑田,又有什么是不變的呢?
“后來呢?”他忍不住問。
“后來因為拉婭,我回到了維斯特洛,又因為伊尼斯找到線索,所以我假死脫身成了艾妲…之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年輕淹人說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臉。
“拉婭來歷很古怪,是我們家族中一顆龍蛋孵化出來的,孵化時我因為離得太近,所以就被燒傷了——知道嗎,她出來的時候全身都燃著大火呢,身體方面也總出現怪事,不是突然變小就是一下子長大,起先我很擔心,最后我帶她回到君臨,這些情況就沒再發生過了。”
藍禮聞言皺眉。
“所以她真的死了?”
“我不敢確定。”
雷妮絲語氣悵然地道:“你死后拉婭變得無法溝通,我跟著她走了半個維斯特洛,最后眼睜睜看著她全身著火,等我靠近后她已經被燒成了灰。但我想,她既然有那么奇特的能力,也許——也許這只是一種表象?”
藍禮聞言沉默。
對方也沒再開口說話。
船艙內的氛圍因此變得沉悶了下來,直到藍禮抬眼再次看向對方。
“她和我有什么關系?”
“我不確定。”
雷妮絲搖頭:“但她長得很像你,我是說,很像當初的你。”
說著,她似乎不想沉浸在這個話題當中,于是轉而道:“之后我就突然出現在這里了,我不清楚這是為什么,但我猜這和你有關系,你能進入我們那個世界當中,我想當然也能將人帶到這里來。”
藍禮不確定對方說的是否正確,因為他并不知曉混亂印記的誕生和自己的金手指有多大關系,但這點目前而言并不重要。
“我會弄清楚拉婭的事情。”他肯定地道:“就算她死了,我也要弄清楚到底為什么,況且也許她并沒有死。”
“希望你是對的。”雷妮絲喃喃回答,隨后話鋒一轉:“那你現在呢?變成這幅小孩模樣為的又是什么?還是救人?你到底是誰?來自哪?”
“你不認為我本來就長這副模樣嗎?”
“我很難相信自己當初會喜歡上一個小孩,所以我不這么認為。”對方一副男人面孔說這話讓藍禮感覺有點怪,但他顯然無法回答對方的問題,于是反問道:“你呢,你準備做什么?”
“原本我打算找到你后問問能不能回去,但路上時想了想,那里已經沒什么可留戀的了。不過我還是想見見你,想要弄清楚真相,然后…”她話語說到這有些遲疑,藍禮見此道:“如果沒考慮好,可以和我回高庭。你說你會魔法?我恰好對這個挺感興趣。”
對方聞言看了看他,目光閃爍片刻后,點了點頭。
“在我沒找到感興趣的東西之前…也好。”
藍禮聞言笑了笑,隨后他突然開口問:“那個教堂?”
這個話題背后是一連串的問題,藍禮認為不管怎么說,他應該現在就將這點解決掉,免得拖拖拉拉,以后相處時尷尬。
對方的回答也不出他所料。
“你放心吧,都已經過了四十多年,該放下的早就已經放下了。”
她邊說邊輕笑了一聲。
“年輕時我太沖動,也根本不計后果,這讓我吃了很多苦頭,不過那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想想,有趣歸有趣,卻也太幼稚——我反倒對這個世界的歷史很好奇,也許你能幫我這個忙?”
藍禮聞言沉默片刻,隨后點了點頭。
“你想問哪段時期的?”
“當然是我自己的。”
“你自己的?你自己的在多恩就已經結束了。”
“我在多恩死后呢?伊耿與維桑妮亞都做了些什么?”
“大致和你見過的沒有太多不同,除了一些細節方面,比如御林鐵衛的誕生。”藍禮回答,隨后開始專心給對方講解了起來。
窄小船艙內因此不斷回響著男孩清脆的話語,聽起來頗為悅耳,仿佛一首透徹的曲子在耳邊不斷繚繞。
坐在男孩對面的雷妮絲單手支著面頰,目光靜靜看著他專心的表情,看似靜靜傾聽,實則心思紛亂。
放下?
怎么可能放下?
在她做了那種難堪決定后突然不告而別,除了一顆自己給予的龍蛋外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甚至連句簡單的再見都沒有,怎么可能放下?
她不甘,憤怒,回多恩調查,去北境找據說能通曉萬物的綠先知,沒有線索后她去自由貿易城邦尋無面者,為此甚至不惜親自加入其中,承受艱苦訓練之余為的就是想要親眼觀察那一個個據說無名之輩沒有身份能千變萬化的存在們當中有無自己想要找的那個人。
為此丈夫和她鬧翻,兒子也不再與她親近,曾經的一切都漸漸遠去。她整個人生都因此而改變,甚至被毀容了都要強忍受著那個一點也不聽話的拉婭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只是因為感覺她身上可能有線索,或者,未來的某天那人會因此找上門?
他也的確找上了門,在她已經青春不再,早已將等待變成習慣之后,在她被仇恨蒙蔽雙眼之時…
然后,等來的又是什么呢?
回想著那天發生的一切,她目光看向自己放在身下的一只手。
洗去偽裝用的藥水后,這只手看起來已經恢復成了它本該有的模樣,嫩白秀美,手指肚圓潤,修長指甲富有光澤,然而當自己目光緊盯過后,卻會發現這只手漸漸顯露出一種蒼老姿態,白皙緊繃露青筋的手背泛起褶皺,曼妙美好的肌體逐漸枯萎,手指甲也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水分一般枯黃暗淡…
那天所見一切都變了,包括她自己。
她的外表恢復成了人生中最美的一副模樣。她的心態也跟著年輕了不少,但衰老卻并未離她遠去,反而無時無刻不再糾纏著她,讓她有時候感覺走路都很費力。
算算,自己還能有幾天可活了?
目光瞥了眼那人稚嫩年幼卻又擺出一副小大人姿態不斷講解的滑稽外表,蕾妮絲忍不住笑了笑。
就這樣吧,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