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靈動的小姑娘拽著走,一瞬間烏鶇體現到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仿佛貼身侍女艾莉西亞還在身邊。
可惜,艾莉西亞已經忙著侍奉她的新主人、一個年輕的羅斯貴族。
自己也不好說她如何如何,看看自己的處境,不也是依靠著另一位羅斯貴族繼續生活著么?
而對于維莉卡,她以直覺感到這以烏鶇小鳥為名的女孩,在高貴、落落大方中有一種淡淡難以描述的威嚴感。
在大神廟,維莉卡之上只有母親,而那些下級祭司都是一些良家女孩,她們多數是被父母要求來大神廟“進修”,往往四五年后到了年紀就退休。威嚴感是沒有的,對于大祭司乃至對于自己這個副祭司,都有著明顯的敬畏,甚至不少女孩面對小矮人一般的大祭司,也畏畏縮縮無法明白得說完一個句子。
其實是維利卡忽略了一件事,那些不能好好背誦悼詞頌文,不能良好學習拉丁語的祭司女孩,就會遭遇那些領班的體罰。被木棍敲手敲小腿,乃至故意餓飯。
以前的羅斯部族的祭司群體就有這一套規矩,但露米婭身份不一般,作為下一代首領的第一個奴隸,看在老奧托的份兒上可沒有人敢對她施以體罰。她自己也爭氣,學東西的速度一直很快,如此業務水平使得已故大祭司維利卡不得不相信這個女奴真的也得到了奧丁的祝福。
彼時的露米婭已經一無所有,想要繼 續活下去就只能按照留里克的要求做事。被安排在彼時的神廟做祭司,就必須一門心思去學習掌握羅斯部族世代流傳的那些刻在木板上的祈禱詞和頌歌。
她變得更加純粹與虔誠,隨著《羅斯薩迦》的出版刊印,她的信仰就更純粹了。
為此她也要求所有的下級祭司加強學習,沒有更好的辦法之下,就只能許可那些領班祭司的體罰行為了。
至于自己的女兒維莉卡,女兒天資聰慧又被留里克貼身教育了一番,露米婭從不懷疑女兒未來做不好大祭司的事務。
偏偏這個再平常不過的上午,女兒拉著另一個女孩沖入了自己的工作時。
露米婭猛然合上正在翻閱中的《羅斯薩迦》,她一樣在學習,身為大祭司她必須比任何人都熟識這本經典。
“維莉卡!你在干什么?”
“媽媽!”
“叫我大祭司!”
“是,大祭司。你看,這個女孩。”維利卡馬上將依舊穿著貂皮大衣的烏鶇推到身前。
“你在干什么?這是設么?!這是你認識的新朋友嗎?如此著裝豈能進入神廟,帶著你的朋友出去!”露米婭先是訝異再生氣,指著門的方向口氣強硬。
明明是十個小矮人,但烏鶇也不高。被震懾住的烏鶇不知所措,而維莉卡臉上的笑意也散去。
維莉卡卑微地解釋:“大祭司,其實…這個女孩身份非常高貴。”
“高貴?任何高貴之人也不能擅自闖入大神廟。
維利卡,你身為副祭司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嗎?我從沒有罰過你,看來…”
“哎呀!媽媽,你聽我解釋。”維利卡慌了神,索性閉著眼大聲嚷道:“她是法蘭克國王的女兒,是狐貍大叔從法蘭克帶來的。”
露米婭并沒有聽進去,她繼續憤怒得指著門的方向:“真是莫名其妙。女兒,你太過分了。帶著這個女人離開,沒我允許你不可擅作主張。”
無奈,維莉卡只能繼續拉著烏鶇灰溜溜地撤出。
稍稍冷靜下來的露米婭琢磨一番,意識到事情可能并簡單。“真是氣死我,什么人都往神廟領。難道以后祭拜神祇的任何人都能進入神廟內廷?不過…那個是法蘭克的公主?究竟什么情況?昨天藍狐的大船孤零零回來…”
露米婭隨手拿起那羅斯祖傳的木杖,即將走出自己的辦公房間,卻有刻意在門口停駐。她已知曉藍狐那個家伙已經在廳堂里等待,想必今日的鬧劇還是和這個家伙有關。
藍狐可不一般,為了羅斯的擴張戰爭立下汗馬功勞,羅斯能在法蘭克擴展龐大事業,此人功不可沒。在露米婭的心里,藍狐突然闖入大神廟是罪過,但不大。
如果誰真正有罪過,莫過于自己的女兒維莉卡吧。
這小妮子在門口本該老實看管奉納錢箱,若有貴客就該先做匯報,如此的突然襲擊該罰。“比如,罰她抄寫?”露米婭已經有了主意。
自己就這 么稀里糊涂進入羅斯人的神廟了?烏鶇自覺莫名其妙,自己終于見到了那位羅斯大祭司——有著扁平面容的“小矮人”。
被母親訓斥一番的維莉卡才不害怕,固然她知道不該把奇奇怪怪的人領進圣域,不過她相信眼前的女孩不是一般人。
“不必害怕,大祭司一定會出面。不過是再被訓斥一番,一切都會好起來。”維莉卡露出一絲苦笑,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這樣不好吧。這里就是你們羅斯的最大教堂?我一個外人堂而皇之進來,真的好么?”
“可你也真不見外呀。”維莉卡繼續道。
“而你。對我也不見外,真是奇怪。你…”烏鶇嗤嗤問道:“我是烏鶇特萊西婭,你叫什么。至少,我該好好認識你。”
“這算是正式的認識么?”維莉卡依舊笑盈盈地看著女孩的雙眼,昂起已經隆起的胸膛:“我是維莉卡。維莉卡·留里克多特,是羅斯王的女兒,是下一代的大祭司。你…嘿嘿。”聰慧的維莉卡再想想,又瞟了藍狐一眼:“烏鶇?是一個化名吧。你在法蘭克一定不是這個名字。”
“這…”烏鶇沒有多言,她不禁顫動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沒關系,你不想說無所謂。你叫烏鶇就很好,以后…你就是哥德堡伯爵夫人。”言至于此,維莉卡又微微抬起頭,不懷好意地看著藍狐:“狐貍大叔,你說對吧?”
“也許吧。”藍 狐聳聳肩,“此事還得國王認可。我…沒有什么要求。”
“嘁,虛偽。”
維莉卡的眼神流露一絲鄙夷,畢竟藍狐年紀實在不小,而這個自稱烏鶇的法蘭克女貴族與自己年紀相仿。固然婚姻雙方的年齡差異可以很大,可烏鶇太年輕了。
在這里,維莉卡相信這個烏鶇是個貴族,只是對其是否是法蘭克王的女兒有些懷疑。
其他的女孩進入大神廟就瑟瑟發抖,哪怕是那些經過選拔成為下級祭祀的漂亮女孩,一開始做任何事都是小心謹慎的。她們越是謹慎,就越可能畏畏縮縮,也就越可能出錯,一旦出錯又少不了一頓體罰。非得適應半年時間才算可以好好做事。
這個烏鶇不一般,她起初有所謹慎卻有立刻表現得大膽,而今落落大方之中,那高昂的鼻梁盡顯一種高傲。
“落魄的貴族依舊是貴族啊。”維莉卡不禁再瞥上一眼,心中若有所思。她想到了自己的卡洛塔姨媽,一個落魄的公爵女兒,而今不但還是公爵,而是一位——真正的“人間的瓦爾基里”。
“也許很多年后,這個烏鶇在約塔蘭那邊統治哥德堡,也會是真正高貴的瓦爾基里。狐貍大叔到時候年紀就大了,怕是很多權力就會讓渡給烏鶇和她生的孩子。未來的如何…只有神知道吧…”維莉卡小腦袋甚至為烏鶇的未來做了一番思考,她還是比較相信藍狐這個老狐貍的眼界 終于,換了一身衣服的大祭司露米婭,她繃著一張臉終于走出自己的工作時。
她故意磨蹭了一陣子,只身依在門內聽到了女兒的那番妙語連珠。即便二女都是用拉丁語做交流,如今的露米婭已經完全聽得懂。
那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子竟然能流利使用拉丁語?!
露米婭被留里克灌輸的認知是“拉丁語是羅馬帝國的神圣語言”,羅斯王國縱使強大,也不得不屈尊去學習這種圣語,至今在羅斯也只有一大批年輕孩子開始學習它,年紀大一些的人對其基本還是一無所知的。
那個女孩是外來者,既然她能說拉丁語,其貴族的身份應該不用質疑。
要質疑的,仍是那女孩在法蘭克世界中的等級。
當然,露米婭覺得問題的根源在于藍狐——這個突然跑回來的遠征軍大將意欲何為?
隨著一陣擲地有聲的木杖敲打,所有人看向了羅斯大祭司。
“媽媽!”維莉卡像是忘了剛剛的事,一陣清脆呼喚令緊張的氣氛舒緩很多。
露米婭無意再做威嚴,她令在場的其他下級祭司退下,騰出一個較為私密的空間以供自己與客人們交談。
那些下級祭司姑娘們識趣地勾著頭退離,她滿意點點頭,又特別看著一臉尷尬中的藍狐:“現在,我們是時候好好談談了。藍狐·古爾德松·馮·哥德堡。”
“大人,何必叫我的全名。”說著,藍狐適時地右手捂住心臟微微鞠躬。
難道這不該是正式的會面嗎?你…明明可以以正式的方式見我。”瞥他一眼,露米婭繼續拄仗走動,
露米婭言語中有著明顯苛責,她繼續攥著尊貴木杖走到一邊的椅子坐下,再換一副口吻繼續吩咐:“你們都坐下吧。還有你,來自法蘭克的女人,你也坐。希望,你聽得懂我的拉丁語。”
“是。我懂。”
“很好。”
烏鶇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確可以與羅斯大貴族們交流,而她過去的身份與見識,使得她不可能面對著羅斯大祭司就卑躬屈膝。
過去自己只是亞琛王宮里的金絲雀,在經歷突然變故之際也會害怕惶恐,然她的適應力很強。過去的半年時間經歷了太多離奇之事,難道事情還能更離奇嗎?
烏鶇已經完成了心態調整,彼時在亞琛王宮與內城,身為帝國小公主的她固然被很多規矩拘束著,面對各級貴族從不發憷,面對主教大人一樣如此。彼時的她也沒必要發憷,只因自己的身份就在帝國之頂層。
這一切是她無法切割掉的,現在,烏鶇完全以面對“法蘭克頂級貴族”的那種坦然態度,去面對羅斯大祭司,甚至…敢于平視這個矮小女人的黑色的雙眼。
露米婭輕咳兩聲:“好吧,藍狐,一些有關你的事情我略有知曉。遠征軍打贏了,而你緊急返航只是為了向大王匯報,是吧?”
“是這樣。可惜,我聽說大王還在諾夫哥羅 德訓兵。”
“那么你就等待吧。你知道的,若非意外,大王一定會在光明節之前抵達都城。你明明可以老實得等著,沒必要才回來就以非正式的方式見我。你…明明該提前派人跟我通報一下。”
“對不起,是我草率了些。”藍狐微微勾頭謝罪。
“無妨,事已至此,想必你的草率…”露米婭猛然扭過臉瞪上那個外來女孩:“是因為這個女人吧?一個法蘭克貴族?”
“是的。”
“很坦誠。所以,你和她是什么關系。”
“唔…”藍狐再一次不知如何作答。
還是如大神廟門口那番,烏鶇極為大膽得昂首自稱:“我是藍狐·古爾德松的妻子。這是命運,是他的命運,也是我的命運。”
“呵!小姑娘,口氣不小。真不知道你用了什么魔力吸引了我羅斯的狐貍。所以呢?”露米婭再看向藍狐:“你來此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
既然那女孩已經把話說死,藍狐自覺現在不宜斬釘截鐵的承認,卻也不可否認:“嘿嘿,聰慧的大人當然知道根本不是這件事。我只有一個請求,讓這個女孩留在大神廟里,還請大祭司接納她。”
“竟然…是這樣?”
“就是這樣。”
“但她來歷不明。”露米婭瞬間又切換回諾斯語。
“不。她的身份其實非常明確。”藍狐看看左右,確定此地確實沒有閑雜人等,便以諾斯語小聲簡述了發生過的一切。
露米婭 對法蘭克大貴族只知道少數幾個名字,從未見過其本尊。如果藍狐提及路德維希,她自然知曉。而這個女孩,就是路德維希的侄女?也是羅斯遠征軍目前主要打擊的勢力、法蘭克法理上的最高統治者洛泰爾的小女兒。
如果屬實,那么一個敵國公主以俘虜的身份落在羅斯手里,確實對羅斯有利。
畢竟露米婭已經結束了她的青蔥田園時代,說到底她自己就是以奴隸的身份進入羅斯社會。但現在自己已經掌握了羅斯王國相當程度的權力,站在如此高位再面對自己的養鹿人親戚們不禁感慨他們的卑賤,對之有著居高臨下的態度,或者說現在的露米婭對王國里絕大度數人都是這樣的態度。
露米婭的一切舉止變得越來越向已故的大祭司維利亞靠攏,其中就包含著高傲、威嚴與算計,變得像是一種“政治動物”。當然一切的算計都是為了羅斯王服務。
于是,她想到一點。
“女孩。”露米婭眼神直勾勾看著烏鶇:“敞開你的脖子,展示你的十字架。”
這話問得很突兀,烏鶇稍稍愣神,又目光堅定道:“我…已經背叛了主。主沒有拯救我!現在的我,寧愿信奉你們的奧丁。我聽說這里已經是北方諸神的世界,我以外人的身份來到這里,如果奧丁令我死,那么我早已死于海上漂泊。我曾一度死去,看來最終奧丁饒了我的命。我虛弱得下船 ,到現在我已恢復,看來,北方諸神許可我活命。”
露米婭不禁瞪大雙眼,她可不信這是眼前女兒準備好的說辭。她產生了強烈的精神共鳴,當年自己被已故大祭司制定為接班者,正是因為自己是唯一幸存的那個俘虜。
彼時彼刻,好似此時此刻。
藍狐也被烏鶇的一段拉丁語宣言錯愕到,訝異于這女孩幾個月來成長得如此之快,最正經的正是這番話語——因為這是露米婭不得不認真面對的解釋。
沒有人可以否定北方諸神,尤其是在這神圣的大神廟內,容不得任何人對諸神的質疑。
甚至是藍狐,在進抵神廟之前就已經將五花八門的吊墜卸下,而今唯獨帶著一副象征財富神弗雷的“黃金野豬吊墜”,為的就是避免十字架的出現引起尷尬。
烏鶇最終還是展示了自己干干凈凈的脖子,這里的確沒有十字架。
誰能做下級祭司?露米婭有著最終解釋權。
“那么,女孩,你的名字?”
“烏鶇特萊西婭。”
“不。”露米婭搖搖頭:“你在法蘭克的名字?”
“吉斯拉。羅馬皇帝、法蘭克之王的洛泰爾之女,吉斯拉。”
“吉斯拉?”露米婭閉上眼若有所思。
“我已經與過去決裂。大人,我不再是法蘭克人。吉斯拉已經死了!現在只有烏鶇特萊西婭,我割掉了長發、割傷的手,我穿上了你們諾曼人的衣服。現在的我就是諾曼人,既然北方諸神賜 我不似,我愿意在這里侍奉北方神。我還要嫁給藍狐,以新身份活著。我很希望見到羅斯王,我…愿意向羅斯王效忠。”
如此解釋并不能令露米婭完全信服,她對這女孩保留著警惕,不過觀之區區孑然一身的女子想來也鬧不出什么風浪。
但是呢?如果一切真如其所言是真心實意歸順羅斯,那就不該對其做否定。
露米婭保留懷疑,愿意給這女孩一個自證的機會。
她緩緩站起身:“看起來你與我女兒聊得很投機。烏鶇!我作為羅斯大祭司,可以收留你為下級祭司。你會是最下級的祭司,你會是我女兒的貼身隨從。你將像其他祭司那樣生活、學習,如果你犯了錯就會挨打。在這里沒人會顧念你是法拉克人的貴族,你只是一名下級祭司。你…愿意嗎?”
“我愿意。”烏鶇答得干脆。
露米婭再敲敲木杖:“那么,你就做好準備吧。”
“準備,準備什么?”烏鶇眼神里實在茫然。
“一個儀式,證明你有資格做我們的祭司啊!放心,這里只會有女人。”維莉卡搗一下她說道。她很高興于母親大人的態度,笑嘻嘻地再搗搗烏鶇沒有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