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堂三人越是了解書院就越是喜歡這里,對創建了這一切的岳山更是佩服不已。
尤其是王堂,讀過格物學簡介之后才知道,原來這門學問并不是簡單的工匠技術,而是如此的深奧如此的精彩。
萬物之理、萬物變化、生物學科…都是以前他無法想象的知識體系。
對格物研究越深他就越沉迷其中,如果說之前他只是為了研究抽水機才動了學格物的心思,那現在就是發自內心的喜歡上了這門學問。
之后他又找出了物理、化學、生物三門科學的入門書籍,如饑似渴的學習上面的知識。
對此廉生虹和李路也不好多說什么,畢竟他們也才剛認識不久,有些話不適合說。
不過在了解到格物學一樣可以去博物院做官之后,他們放下了心中的擔憂。想研究就去研究吧,大不了將來考博物院的官身。
但三人似乎都忽略了一個問題,格物院豈是說去就能去的?
一周后新一期的渭水學報發表,二十多萬份報紙隨著商船運往全國各地,同時起運的還有岳山的新書。
《學派的興亡》?
作為書院的學生,王堂三人近水樓臺先得月,提前一步買到了這本書。
岳山正在寫一本新書,這個消息兩三年前就已經傳揚出去,成為讀書人最關心的事情,連遠在他方的王堂、廉生虹都知道。
拖了這么多年終于發表,他們自然第一時間就買回來拜讀。
結果越看越是驚訝,看到一半就冷汗直流再也不敢繼續往下讀。
“這…這…院長真本書也太…太…”他想說太扯淡了,只是‘太’了半天也沒敢把話說出來。
“文學界又要亂了。”李路道。
“何止,搞不好天下都要亂了。”王堂驚恐的道。
“那你覺得院長說的對嗎?”李路忽然問道。
“怎么可能?這完全就是胡…胡…”廉生虹猶如被踩了尾巴,跳起來反駁,不過‘扯’始終沒敢出口。
“你想說什么。”王堂警惕的看著他道。
李路搖搖頭道:“你們心中成見太深,自己好好想想吧。”
這一刻廉生虹和王堂覺得這個剛認識的小老弟好陌生,但不知道為什么,腦海中總是浮現出那本書上的內容。
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一閉眼睛出現的都是那本書的影子。
兩人同時從床上坐起,相互看了一眼什么話都沒說,默默的起身重新拿起那部書接著往下看。
不只是他們兩個人,此時天下間正有無數的人和他們懷著同樣的心思。
對《學派的興亡》視為歪理邪說,但又深深的被它提出的觀點所吸引,欲罷不能。
王績也在接著燈火翻閱這本書。
他是這部書的第二個讀者——至于第一個,自然是李麗質。
看完這部書之后他沉默了許久,也猶豫了許久,他不知道該支持岳山發表這部書,還是繼續把這部書藏起來。
他猜到了這部書的內容會驚世駭俗,但沒想到會如此的具有顛覆性。可以說,對原本百家爭鳴學派紛爭進行了根本上的顛覆。
這本書一旦發表,不是新學派分裂這么簡單,而是挖個坑把新學和古學派一起給埋了,然后在它們的墳墓上重新建立一個學說。
搞不好是會被群起而攻之,身敗名裂的。
但思考過后他還是決定同意發表,因為他覺得這部書寫的是正確的。
之后他就暫時放下了正在編寫的《德道經注》,仔細研讀這部書。讀了一遍又一遍,這已經是第七遍了,可每讀一遍還是覺得有大收獲。
“師父,您該休息了。”歐陽通過來催促道。
“時間還早,我再看一會兒。”王績說道。
“不行,您睡眠本來就不好,再晚睡就更睡不好了。”歐陽通并沒有退讓,堅持道。
“你這孩子,敢忤逆師命嗎?”王績氣道。
歐陽通一點都不害怕,笑道:“院長說了,您要是不按時休息他就把你的書全給拉走,讓你十天半個月都看不到。”
“我看你們誰敢。”王績大聲道。
“師父您就別氣了,氣大傷身,到時候吃藥受罪的還是您自己。”歐陽通走過去把他手上的書合起來道。
王績雖然表面很氣,心中卻很受用,假裝不樂意實際上手已經離開了書本,然后被歐陽通攙著站起來。
走了兩步之后突然嘆道:“翠嵐的新書你看了吧,有什么敢想?”
歐陽通想了一下說道:“敢想嗎?果然不愧是院長,除了他沒人敢這么寫。”
王績道:“不是不敢,是想不到啊。神仙子弟,神仙子弟,呵呵…所思所想果然都和我們不一樣啊。”
“我們還在研究圣人的思想,他已經開始研究圣人為什么會這么想了。”
曲阜縣公府。
白發蒼蒼的孔穎達也在翻閱著這本書,從書角的折疊程度就能看出他不是第一遍翻看了。
而他對這部書的態度就更加復雜了,身為孔子的嫡系子孫自然不想看到祖先的聲譽和學說受到一點點的質疑。
然而身為一帶大家,他也更清楚自己應該堅持什么。
而且這部書雖然取消了孔子身上的一些神秘感,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更襯托了他個人的偉大。
因為在這部書里岳山對儒家學說誕生的基礎進行了另類的解答:
孔子出身士大夫階層,他的思想是基于周朝士大夫禮儀制定的,代表的是士大夫階級。這對儒家和孔子的思想來說都堪稱是一種貶低。
但同時岳山又肯定了孔子的成就,甚至狠狠的鼓吹了孔子。
雖然孔子是在士大夫禮儀的基礎上創立了儒家學說,但并不是照搬的,而是做出了突破。
比如有教無類向天下人傳授學問,正式打破了貴族對知識的壟斷,讓黔首也能學習知識改變命運。
他的學問不再是繼承周公或者某個人,而是根據自己的所學、所經歷、所思總結出來的,完全是他個人的成就。
不只是對孔子,岳山在這本書里對百家思想都做了全新的顛覆性的解讀。
隨著人口增多土地開發,周朝的宗法制度已經無法統治天下,整個國家四分五裂互相爭戰。
就形成了《莊子·盜跖》中所言的‘自是之后,以強凌弱,以眾爆寡’的局面。
面對諸侯混戰造成的深重災難,產生了兩種思潮:入世和出世。
儒家和道家就是其中的代表。
最先提出完整的成體系思想的就是老子和孔子兩人,其他的百家思想都是在他們的基礎上產生的。
老子也是士大夫出身,掌管周朝的圖書館,閱讀量非常豐富。他認為現在的混亂就是周朝制度引起的,所以主張恢復更早時期的制度。
再結合出世的思想創建了道家學派。
孔子是士大夫,更希望恢復西周制度,在此基礎上結合入世思想進行改良創建了儒家制度。
從這一點上來說,雖然取消了老子和孔子兩個人身上的‘天命感’,但也更凸顯出兩人的偉大。
面對亂世別人還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尋找出路,并且提出了完整的思想體系。
這比所謂的‘天命’更加偉大。
隨著三家分晉五國相王,春秋時期結束戰國到來。
但這也意味著西周的宗法制度徹底瓦解,然而新的宗法制度依然未能建立起來。
越來越多的能人志士開始尋找新的出路,這其中最優秀的就是墨家和法家。
以前這個世界的主角是貴族和士大夫階層,其他人都只能隨波逐流。
戰國時期舊的宗法制度瓦解,新的宗法體系未能建立,統治者對國家的掌控能力下降。
手工業者和自耕農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他們有了更加獨立的政治地位。
面對殘酷的諸侯混戰,他們開始思考結束亂世保全自己的道路。
但他們的出身決定了他們不愿意再回到原本的宗法體系中去,因為在原本的宗法體系里他們只是附庸。
好不容易獲得了獨立的政治地位,怎么可能愿意重新回到過去?
于是他們就放棄了復古的想法,開始尋求新的解決方案。
墨子是手工者出身,學習了儒家思想,再結合自己的經歷提出了兼愛思想——就是希望在保持現有政治格局的情況結束戰爭。
這樣戰爭結束了,他們也能保持政治地位,兩全其美。
而法家更進一步,不僅拋棄了復古的想法,還拋棄了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也不再進行任何道德說教上的努力。
在他們看來舊的制度已經證明是無用,那必須要全面推倒重新建立一套全新的宗法制度。
在他們看來只有,只有秩序才能解決混亂,只有強大的力量才能恢復秩序,只有集中權力才能集中力量。
于是就提出廢除封建制,推行中央集權制,但只有法才能讓權力集中。
所以《韓非子·心度》說:
夫國之所以強者,政也。
主之所以尊者,權也。
故法者,王之本也。
刑者,愛之自也。
其他的諸子百家誕生的原因也多是源于相似的原因,受到其他學說的影響——主要是受道儒的影響,再結合自己的階級提出了屬于自己的學術思想。
而諸子百家的思想也是相互影響相互吸收的,道家的人很看不起法家,以莊子為最,認為儒家不過是偽君子。
然而事實上儒道兩家才是相互影響相互融合最全面的兩個學說,說一句儒道不分家。
兵家就吸收了道家的思想。
法家脫胎于儒家,又吸收了道家的思想,所以司馬遷在史記里把老子和韓非子放在一篇中來講述。
隨著兼并戰爭的進行,小諸侯國逐漸被滅亡,大國借鑒諸子百家的思想率先在國內建立起了新的宗法制度。
其中的佼佼者就是秦國,商鞅變法之后在自己的國土上全面推行法家的思想。
廢除士大夫貴族階層和君主共同治理國家的局面,正式推行官僚體系。
并在此基礎上建立了新的政治體系,推行新的法律體系,新的土地管理制度等等。
而法家也是第一個成功實踐了自己學說的學派。
隨著諸侯國的消亡,其他學說逐漸失去了實踐的機會,這也意味著他們失去了生存空間。
等秦國統一天下,其他學說徹底喪事了政治地位,開始大批的消亡。陰陽家、農家、雜家等等都是在這個時期消亡的。
而秦國在法家思想的基礎之上,建立了一套全新的宗法制度以及國家統治體系。
這種體系一直傳承到了現在,所以才有百代都行秦政制的說法。
為什么后來儒道重新興起,而墨家消亡了呢。
因為新的宗法制度下產生的官僚階層,慢慢的蛻變成了新的士大夫階級。
他們占據著社會的主流,自然希望自己獲得更尊貴的地位和權力。
于是他們就重新把儒家納入了國家的政治體系,并對儒家思想進行了徹頭徹尾的改造。
漢儒在一定程度上已經不再是孔子的學問了,而是漢朝新興的士大夫經層重新改造后的產物。
所以古學派所謂的尊古,實際上尊的是漢儒思想,而不是孔子的思想。
道家改頭換面以道教的方式流傳了下來,后世的道學家為了方便在民間宣揚學說,也對道家思想進行了改造。
當年的四大學派只有墨家消亡了,原因是小生產者和自耕農的力量太弱小了。
一旦新的宗法制度建立,國家必然會加強對他們的管理,讓他們失去自由和獨立的政治地位。
在這種情況下墨家只能消亡。
但消亡的只是‘墨家’這個名字,而不是它們的思想。
實際上墨家思想早已經融入了華夏文明,兼愛的思想我們現在也同樣在提倡。
而且墨家的政治訴求是什么?他們希望結束戰亂,希望和平的生活,希望自己創造的財富能夠保存下來。
新的宗法制度建立,大統一的國家重新產生,他們的政治訴求完成了。
雖然手工業者和自耕農還是會受到欺負剝削,然而迫在眉睫的生存問題得到了緩解。
而學問向民間的普及,察舉制、科舉制的出現,也給了他們一絲改變命運的機會。
所以墨家也就沒有復興的必要了。
法家的情況更特殊,獨尊儒術之后很少有人再提法家,但它的思想消失了嗎?
沒有。
現有的宗法制度和政治體系就是在法家的基礎上建立的。
抹除法家思想就是打破現有的宗法制度讓天下重歸混亂,沒有人希望看到這種局面。
雖然大家不再把法家掛在嘴上,但它已經和整個國家體系緊密的聯系在一起,不可分割。
不只是法家和墨家,其他的諸子百家雖然消亡了,但他們的學說精髓已經融入了華夏文明并流傳下來。
諸子百家是天下的能人志士對前路的探索,是對結束亂世的可行性的思考。
或許很多思想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缺陷,但每一種思想都是華夏文明的瑰寶,都是值得后人去學習去敬畏的。
站在華夏文明的角度來看,所有的學派都只是一時的。
適應華夏文明的發展他就是主流,不適應或者完成使命就會被取代消亡。
墨家、農家、陰陽家如此,法家兵家如此,儒家道家亦是如此。
但學派的消亡并不代表它們思想的消亡,它們的思想精華已經融入華夏文明,照亮華夏文明的前路。
必將隨著華夏文明的輝煌而熠熠生輝。
這就是《學派的興亡》的主要框架,別說實在唐朝,在二十一世紀都算是比較新鮮的說法。
而這種觀點在唐朝提出,也必然會引起天下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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