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說之爭不像戰爭,戰爭輸贏一目了然,不服氣就全殺光。學說之爭更多的意識形態方面,我不認同你就是不認同你,再說一萬遍也不會認同你,你再有道理也沒用。
有一句話說得好,你的道理在別人面前一文不值。
這也是他為什么沒有抓住江寧何家不放的原因,沒那個必要。
人家底蘊在又有其他世家力保,想就這樣覆滅一個傳承幾百年的世家很難。
當然了,最主要原因還是何家主動認輸。
說起來何家家主也是個狠人,知道事情已經不可挽回,果斷認輸承認自己家族對于小戴禮記的研究不如岳山。
其實也就是承認了大學的存在承認了岳山劃分的四書。
其他世家也很明智的不在攻擊這一點,算是達成了共識。
我們承認這一局輸了,咱們換個戰場繼續來過。
由此可以看出這場學術之爭牽扯的面太廣,想靠一個人一本書結束是不現實的。
要分出勝負需要很長時間的爭論,最終誰的理論更加全面更加完善更加符合當時的社會需要更加迎合統治者,誰就是勝者。
而且勝者也不是通吃,輸的那一方依然可以存活,可以把自己的學問傳承下去,直到重新復起或者消失在歷史長河。
所以岳山的《教育》出版并沒有讓舊學派投降,也沒有平息爭端,反而讓這場爭斗更加的白熱化。
但他的這本書也同樣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完善了新學理論,堅定了新學派的信心,讓新學派和舊學派爭斗的時候多了一個有力的武器。
同時,許多中立派或者守舊派在讀過這本書后找到了共鳴,選擇加入新學派,進一步壯大了新學派。
別看現在大家打的很激烈,那是因為這場斗爭剛開始,大家還覺得新鮮。
再加上新學剛剛興起,舊學派想趁機把它消滅在萌芽狀態。一旦他們發現不可能之后就會放棄這個念頭。
之后就是曠日持久的的拉鋸戰,大家沒事兒打打嘴仗,四處宣揚自己的學問打壓對方的學說。
等打的時間長了大家都疲憊了就沒這么多事兒了,該干啥就干啥,剩下的交給時間。
至于最后能否勝利,岳山一點都不擔心。
在這場爭斗中真正起關鍵作用的還是朝廷,朝廷傾向于誰誰就能獲勝。李世民會傾向于誰還用說嗎?
即便是現在,論語正義和教育這兩本已經公然出現在國子監里,所有的官學學子人手一本。
雖然還沒有被正式列為必學科目,但時不時的就會有先生提問兩句上面的內容。
世家豪強當然不會束手就擒,出動御史彈劾孔穎達以公謀私。
至于為何彈劾孔穎達…因為這件事情還真不是李世民下的命令,是孔穎達自己把這兩本書添加到官學學子必讀書目里去的。
說他以權謀私也沒有問題。
但是龍椅上坐的是誰?岳山未來的老丈人啊,他會治孔穎達的罪嗎?于是李世民和了一灘稀泥把這事兒給糊弄過去了。
如果換成別的不受他喜歡的人試試,敢私自往官學里塞書,活的不耐煩了。
事后孔穎達并沒有收斂,直接以孔子嫡系子孫的名義出版了句讀版《論語》,并聲稱這才是他老祖宗孔子的本意。
前面已經說過,古人寫書沒有句讀,斷句就成了大難題,斷句不同解讀出來的可能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意思。
后世被網絡用爛的梗‘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是這么來的。
岳山在岳學五書里提出了標點符號,并迅速推廣天下解決了這個問題。但古人留下的典籍如何斷句依然沒有定論。
所以現在市面上流傳的論語就有好幾個不同的版本。
孔穎達本身就是知名天下的大儒,又是孔子的嫡系后人,他拿出的論語具備特殊的意義。
新學派自然是高興,舊學派則如喪考妣。誰都知道孔穎達是新學派的核心人物,他的論語必然是為新學張目的。
果不其然,他這個版本的論語完全照應岳山的論語正義。
倒不是孔穎達在附和岳山什么的,而是岳山的新學太合他的心意了。
前文已經說過,孔穎達也在想辦法重新解讀論語。只是礙于時代限制無法突破瓶頸寫出什么新意,后來受到岳山提醒才有了大概的思路。
但還沒等他把思路變成文章,岳山的論語正義就出來了。關鍵是論語正義的主體思想和他的思路相吻合,并且比他的思路更進一步。
這也是他為什么愿意幫岳山打下手,后來又加入新學的原因之一。
他的句讀版《論語》和岳山的論語正義是不同的。
后者是對論語的解讀和拓展,他這個只是給論語添加了標點符號。
但不要小看這幾個標點符號,句讀對一本書的影響太大了,說的極端點一個逗號的差別可能影響到整本書的意境。
最重要的還是話語權,大家用誰標注的版本,站隊的時候天然會對這個人有一定的傾向性。如果天下都用孔穎達版本的《論語》,那新學也會跟著受益。
舊學派自然不愿意束手就擒,于是各種小道消息傳出,說孔穎達曲解先祖的學問是不肖子孫。
還有人干脆說儒學雖然創自孔子,但經過千百年傳承已經是天下人的學問不是孔家一家的學問,孔穎達版本的論語沒有任何意義。
可以說本來處在不敗之地的孔家因為這本書徹底下水,和新學一榮俱榮一辱俱辱。
得知這件事情后岳山趕緊找到了孔穎達,勸他不要冒這個險。
孔穎達卻直言,“新學問世受益最大的就是孔家,我孔家不是坐享其成的人,不論是為了讓先祖所學復歸本源還是為了孔家的富貴,他們都要參與進來。”
岳山還能說啥,自然是高高興興的離開了。
雖然舊學派一再詆毀孔穎達,然而孔子嫡系子孫的影響力還是太大了,越來越多的讀書人接受了他這個版本的《論語》。
隨之而來的新學也快速的擴散,雖然還不如舊學派勢大,但差距每天都在縮小。
這時,王績也不甘寂寞拿出了自己的《周易注》。
他本身就是易學大家,研究了一輩子周易,有著一套成書的理解。現在不過是整理成書而已,所以用的時間并不長。
《周易注》的出現就好像是火上澆油,讓本就很激烈的新舊學派爭執變得更加白熱化。
而新學派又多了一本經典氣勢大勝,與之相反的舊學派氣勢則有些回落。
還不止于此,《周易注》的出現就好像是個信號一般,許多世家或有家學淵源的人都紛紛站出來或發聲或出書。
其中尤以孟氏最為熱情。
在之前的千年時光里,孟子的學問并不被人重視,孟子的后人自然也就無法享受先祖的余蔭。
現在新學把孟子的地位拔高為儒家亞圣,那從此他們孟家就是亞圣之家了,堪稱一步登天,自然要站出來支持新學。
而且巧合的是這一代孟家家主孟曜別的本事或許沒有,最善長的就是讀書,裝了一肚子的學問。
他不光自己站出來支持新學,還主動拿出了家藏的《孟子》以及歷代研究心得。
除了孟家,還有幾個研究中庸的世家也站出來支持新學。之前中庸同樣不被重視,岳山把它列為四書之一拔高了它的重要性,所有研究中庸的家族都跟著受益,他們自然要站出來支持。
而且這些人不光站出來搖旗吶喊,為了加入新學還按照新學的邏輯對自家的傳承進行了修改,使之更加符合新學思想。
期間還發生了一件令岳山非常意外的事情,那就是這幾家的家主親自拿著自家編撰的書籍找他‘斧正’。
當時岳山還很奇怪,自己啥時候有這么高的影響力了?
還是王績為他解了惑:“這些人之所以來找你,本意不是想請你幫忙修改,而是試探你是否有寫《孟子正義》、《中庸正義》的打算。”
岳山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
他是第一個把大學、孟子、中庸拔高到和論語同等高度的人,且又根據《大學》編寫出了《教育》一書。
那么在所有人看來,他對孟子和中庸這兩本書必然也有著很深的研究。
孟家和那幾家研究中庸的世家害怕他突然又寫一本孟子正義、中庸正義之類的書來,到時候被打臉的就變成他們了。
所以在不確定岳山計劃的情況下,他們不敢貿然把自家的研究成果拿出來。
但想乘新學的東風又不能什么都不做,于是就借著‘斧正’的幌子來試探岳山的口風。
對這個事情岳山哭笑不得,但又暗爽不已,這就是影響力啊。
他認真了這幾家編寫出來的書籍,發現確實有獨到之處,但受時代的限制還是有不少地方過于保守。他就根據自己的記憶提出了一些建議。
最后再三保證,你們寫的已經很好了比較符合我的想法,短時間內我也寫不出比你們更好的東西了。
即便如此,這幾家回去后也是按照他的建議重新進行修訂后才敢拿出來發行,并聲稱自家的解讀獲得了岳龍首的指點。
岳龍首就是岳山,因為他居住在龍首山,所以不少人都私下稱呼他為龍首居士,也有人稱他為岳龍首。
事實上大家太高看岳山了,他提出四書的概念完全是因為后世就有四書五經的說法。對于孟子中庸了解并不多,尤其是中庸還是穿越后才過全文。
但要說完全沒有一點自己的想法那也是假話。
前世他看過太多太多的信息,這些信息都以碎片形式保存在記憶里。想把這些記憶碎片組合成圓潤自洽的邏輯體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一定的量和人生閱歷才行。
論語正義和教育這兩本書耗盡了他所有的人生閱歷。雖然腦海里還有大量的記憶碎片存在,但已經沒有能力把它們組成一套新的理論體系。
強行去寫,也不過是老生常態復制前兩本書的內容而已。
所以在短期內部準備寫新書并不是謙虛,也不是為了安別人的心,而是真的無能為力了。
但在別人看來他這就是謙虛,收獲了大量的好評。
有了孟家和研究中庸的幾個世家的例子在,越來越多的中立文人選擇了倒向新學派。
有了這些人的支持,新學終于邁出了關鍵一步,從一個小圈子進入了文壇這個大圈子。
也不再是世家和新權貴之爭,而是整個文壇學術走向之爭。
見到新學日漸壯大,岳山也非常開心。尤其是以孟家為首的世家的加入,更是出乎他的意料。
說實話,他壓根就不知道還有個亞圣孟家。沒辦法,后世大家也只知道曲阜孔家,基本沒誰提亞圣孟家。
不是孟子的子孫或者親近的人,很少有人關注他們。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傳承不在,恰恰相反,人家傳承了上千年。并且代代都有人出仕,每隔幾代都有能人出世來延續家族的輝煌。
遠的不說,就說我們最熟悉的唐朝詩人孟浩然就是孟子后人。還有前面提到的孟曜,他的兒子孟詵,官至鳳閣舍人、同州刺史。
且孟詵最善養生,活了九十三歲還寫了世界上現存最早的食療專著《食療本草》,被譽為食療界鼻祖。
所以就算撇開孟子不談,孟家也是傳承千年的世家,在讀書人中間有著不小的影響力。他們的選擇能影響到一大批讀書人對新學的觀感。
部分世家的投誠,讓新學徹底的在文學界扎根,再也沒有人能用‘偽學’來貶斥他們。
即便岳山現在就沒了,他這個新學開創者的稱號也會永遠存在,不用擔心被人搶走。
新學壯大并在文學界扎根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同時也有很大的負面作用,比如隊伍大了就不好帶了。
每一個加入新學的世家都有自己的利益訴求,孟家是為了揚先祖之學,抬高自家門第。那幾個研究中庸的小世家也同樣是為了擴大自己加的影響力。
研究中庸的有好幾家,每一家都有自己的解讀,他們之間天然存在著競爭。這種競爭并不會因為加入新學而消失,反而會更加的激烈。
對這種情況岳山也沒有什么辦法,大家是因為學問才聚在一起的,相互之間并沒有隸屬關系。
那些世家可能會給他這個新學創始人一些面子,但涉及根本利益的時候并不會聽他的。
不過仔細想想這也不值得大驚小怪,舊學派相互之間也同樣存在著矛盾。這種情況持續數千年都沒有變過,自然也不會因為新學出現而改變。
只要大家對外的時候都以新學自稱就可以了。
這天岳山再次送走了一個過來請求‘斧正’的小世家家主之后,包大林走了過來遞給他一封書信。
信是從嶺南寄過來的,他打開之后卻驚訝的發現里面提到了一個久違的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