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當空,遠處的星火寂滅了不少,點點的草露在草葉之上墜落,蟲鳴在山林間周圍此起彼伏,使得此時的夜晚更加的寂靜。
在群山環匯形成的寧靜山脈深處,溪水于林木中蜿蜒穿流,在那如水般的月色霜華下,溪旁婆婆樹木間一塊大石瑩瑩生輝。
溪水繞過樹木旁的大石,流至小山口形成一處清澈的池潭,再流往山外去。
這座小山,不但有素喘綠潭,幽林深谷,更有楓樹參天,密集成林,郁郁蔥蔥,遮天蔽日,山崖峻峭,石秀泉清,出塵脫俗,直如上界仙境。
葉凝默默的端坐于大石之上,思索著寧道奇與他論道至最后,所坦然說出的一生所得之道,并以之于自身的道途相互印證,并從中汲取自己所缺少的東西,作為補充。
武功到了葉凝和寧道奇這個境地,閉關的用處已經不大,只有跟同等級或者高等級的人物交流或者交手,才更有可能在大道方面更進一步。
而此時,毫無疑問,寧道奇與他的這番坦然論道,令得二人各自皆盡得益不少。
時光匆匆流淌,月兒漸漸落下,仿佛只過了一瞬,又好似在靜默間已逝去了千萬年歲月。
在銀月落下不久,紅日初升,小山沐浴在晨曦之中,葉凝豁然睜開雙眼,以樓觀練氣法汲取先天紫氣,打坐修行。
際此美景,滿山紅葉,層林如染,陣陣秋風吹來,百鳥和鳴,清新之氣沁人心脾。池中有石從水底冒起,或如磨盆,或似方桌,清泉石上過,小魚結伴游,充滿自由寫意,不染塵俗的意味。
樓觀的先天紫氣煉氣法傳自于道家始祖老子,此法雖玄妙非常,修出來的紫氣純凈綿密,無論質量、數量均為上上層。
但這門修行法最大的缺陷,那就是起初修行的時候,初修者無法溝通天地,只能在每日紅日出生之時才能吞吐紫氣,不能如葉凝這般自動的從天地間提取元氣煉化。
隨著天地間紫氣漸盡,葉凝緩緩將兩掌平放,一手掌心微虛,朝天平放,一手食指拇指虛扣,狀如捏珠,忽又化為兩手交錯,變化出種種不同的印訣。
萬念歸一。
虛無縹緲,恍惚渺冥之際,內外的分隔徹底崩潰下來,虛極靜篤中,身內氣脈轟然震動,先天紫氣練氣法,文始心訣,長生訣等各門武功之奧秘,以及他已有所念想、初步開創了個雛形的無名氣訣…
此刻藉著不同六甲密祝手印融合為一,入我我入,人天合一。
葉凝倏地醒來。
此刻用醒來形容實在不大妥貼,因為他一直沒有入睡。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修行和精神狀態,完全有別于一般的睡眠,此時的他,渾體舒泰,靜中見動,時間像完全停止推移。
他抬頭望了望天間紅日,面上露出一縷發自內心的笑意,隨后默默估算了一下時間。
當下葉凝起身立于石畔,耳聽流水淙淙,沿溪而行,繞過清池,踏著滿地楓葉、曲曲折折的碎石小徑,向外行去。
天師道,茅山宗,靈寶派,甚至就連葛氏道,李家道等由道門高人傳下來的一些分支道統,都在歧暉或是親自前去,或是派遣樓觀道高手帶著官府大軍,一一找上門來。
甚至就連一些依附于樓觀道的小派系道統,都沒逃過興奮之下的歧暉毒手,雖然玄門之中隱藏的高人不少,但是自黃中起義、五斗米之亂后,被打痛的道門已經很少有人敢和朝廷明著作對。
這么多年了,不作死就不會死的道理他們還是懂的!
無奈之下,各大道派只好將一些道藏以及不涉及核心的修煉法門乖乖奉上,而一些小派系,就連自家之隱秘玄功都被抄錄了一份。
當然了,他們給出的道經、功法都是經過處理的,各門各派真正壓箱底的絕活,就比如說天師道的“黃天”之類的鎮派武學,他們是打死都不上交的,也拒不承認自家有這門武學。
歧暉雖然知道,卻并沒有逼迫過甚。畢竟他也明白,這些東西乃是一個道門立身之根本,更是道統傳承的證明。
他要真想連這些東西都收刮走,逼得天下道門火起,其聯合起來的力量,即便樓觀道背靠天人、大宗師,乃至于皇權,也絕不可小覷。
可饒是如此,在這一過程中,歧暉仍是心驚不已,在之前他基于佛門之興盛,曾對于道門的崇尚隱修和散亂深表痛恨。
然而此刻他卻對此滿是慶幸,幸好道門信奉的是老死不相往來,各家自掃門前雪,要不然的話,憑他這點修為,恐怕早就被各大道統聯合起來,抓去談話了!
道行半途,林木充裕,幾疊黃葉落蝴蝶般漫天飛舞,花草凋零,天氣那一輪昏黃,漸漸西沉,令得這荒山野嶺染上了一層肅殺之意。
原本正如縮地成寸般不斷前行的葉凝,忽而停下腳步,淡然自若的開口吟道:
“貧道曾聽人言‘佛也無,法也無,達摩是個老騷狐,十地菩薩是擔糞漢,等妙二覺是破戒凡夫,菩提涅盤是系驢橛,十二分教是點鬼簿,拭瘡紙,佛是老胡屎橛。’
不知佛兄以為何?”
沉默了些許光陰,叢林深處,一道沙啞蒼老的聲音淡淡傳出,“道友不愧那‘道尊’之名,果真霸氣,不過若是在祖師東來之時,卻不知道友可還敢呵佛罵祖?”
“道尊之名,不過愚夫之見而已,怎能污佛兄之耳?佛兄喚我一聲青玄即可。”
葉凝啞然失笑,他知道對方誤會了他的話,不過他卻并沒有解釋的意思。
喝佛罵祖其實是禪門自已的一段公案,葉凝剛說的那句話,乃是朗州德山院,宣鑒禪師當年上堂宣法之時所說。
此事與韶州云門山文偃禪師的‘干屎橛’及‘釋迦初生,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顧四方云;天上天下,惟我獨尊。
老僧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貴圖天下太平。’之語,被禪門后輩共同歸在一段公案中。
不過這兩件事都是發生在約摸一兩百年之后,林間那位佛門大宗師自然不知,故誤以為此言乃是葉凝心中之看法,倒是將這段頗具禪門韻味的公案,聽成了葉凝的挑釁。
“道友以雙十之齡踏入大宗師之境界,不但曾伏魔衛道,替中原開疆拓土,更是崇道抑法,生生打斷我沙門興盛之勢,而今又準備集天下之道經,修訂道藏,此功此德,的確可擔上道尊二字。”
隨著淡淡的話語,叢林深處卻是漸漸走出了一個一身灰色袈裟,皮膚黝黑,身體佝僂,面上皺紋層層疊疊的老僧。
“噢?”
葉凝帶著幾分訝異的看上老僧,江湖間所謂的道尊稱號,其實大多來自于一些不爽于葉凝以及樓觀道之人的推波助瀾,就中多有捧殺之意。
不過自踏入大宗師的境界后,葉凝之心靈進境迅速,性情返歸本然,道之所在,無所拘束,對于外物并不怎么在意,也很少有值得他向人解釋的時候。
不過這個和尚卻絕對有資格!
望著那一雙空空若無,仿佛一念不起一般的淡漠眸光,便是葉凝亦不由開口贊嘆:“祖師東來意,庭前柏樹子。老和尚當真了得,想不到佛門還有你這般人物!”
按理來說,正常人每時每刻都有念頭閃動,沒有念頭的,只有死人,但眼前這個老和尚卻毫無疑問是個例外,他已差不多臻至四大皆空之境。
如葉凝這一級數的人物,功力的深厚與否已經不再是必要因素,精神和心靈的修養將會成為他現在到將來的主要修行線路,一心生萬法,靈覺的厲害絕非常人可以想象。
而此刻在他的靈覺感應下,灰袍生人的心靈正如他的眼睛所表現出來的那般,一直空空若無,未曾泛起過半點念頭!
這等境界,著實非凡,時至此刻,葉凝方知禪門四大皆空之語,亦有人已初步修成!
葉凝先前所言的“祖師東來意,庭前柏樹子”亦是禪門一段典故。
其大意便是達摩東傳佛理,便是‘庭前柏樹子’。剝去禪門隱語,便是稱贊這灰袍僧人修為非凡,由定生慧,慧生寂,已經剝離事物外在,看見了其本來面目,故可一念不起,四大皆空。
“道友謬贊,老僧慚愧,慚愧。”
灰衣僧人不疾不徐的靠近葉凝,在這個過程中,其原本佝僂著的身體漸漸豎起,干癟的肌膚下血液真氣迅速流轉,撐得鼓起一處處肌肉,變得緊繃…
不過轉眼間,這灰衣僧人便從一個將行就木的老僧,變得正值壯年,唯一沒變的便是他那一雙眸子,此等手段,此等修為,當真稱得上是菩薩、佛陀。
“和尚既已證得無思無想之境,又何來喜、怒、慚愧之言?”
葉凝悠悠開口,平淡的聲音中卻蘊含著深妙的劍理,直指這灰袍僧人之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