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航靜齋位于終南山北脈深處的帝踏峰,與龍涎谷南北相對,世間少雖有人知,但自然不可能瞞得過瞞與之同居于終南山的樓觀道。
一襲紫色道袍,白眉白發胡亂糾結的老道人悠悠自龍涎谷而出。
終南山素有“仙都”美譽,其中之珍禽異獸數不勝數。
老道人在龍涎谷外隨意尋了一頭野牛坐上去后,熟門熟路的將之簡單馴化,隨后便騎著這頭野牛向著終南山北脈行去。
山路迂回清幽,恬靜的林木正夾道中,老道人慵懶的躺在牛背之上,愜意的欣賞著兩邊不住變化、美不勝收的風景,迷蒙的雙眸,似睡非睡。
不多時,一段并不算遙遠的距離已被牛兒行盡,老道人在牛背之上遙遙望到那寫著‘家住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山門橫匾,不禁悠悠嘆了一口氣。
旋即他將牛兒放生于山底,獨自一人向著橫匾之后行去,山道陡峭,仿佛直入青天白云,曲曲折折,紅花綠草,頗富仙氣。
又前行了片刻,老道人忽兒拐了一個彎后,眼前之景物豁然開朗,遠方聳拔群山之上的雄偉巨峰處在翠云舒卷里。慈航靜齋臨巖角山,云霧繚繞,巧妙深藏地溶入了這令人大嘆觀止的美景中。
“當!當!當!”
禪鐘敲響,滌塵濾俗,化煩忘憂。
老道人站在這里靜靜傾聽了一段后,心中一片清明,他邁動步伐,縱在這山崖轉角處,不但步若縮地成寸,好似御風飛行,且陡峭的山路亦不能減緩其速度分毫。
又往上穿過了一個美麗的幽谷后,老道人這才堪堪抵達慈航靜齋所在的主峰山腰。
山路愈行愈險,危巖削立,上有山鷹盤旋,下臨百丈深淵,山風拂過,有若萬人嘯叫,似正離開人世,渡往彼岸。
靜齋隨著山路迂回的角度,在茫茫云霧深處時現時隱,說不出的詭秘美麗,如仙如幻。
險道盡處,山路轉為平坦易行,林蔭盈峰,清幽寧逸,朝陽下透出林木之上的靜齋翹角。
凌空殿宇重重,閃閃生輝。卻自有一股樸實無華的動人情景。
在花香彌漫雀鳥啼唱聲中,這一襲道袍,好似個老頑童般的道人,終于抵達了天下白道兩大圣地之一,慈航靜齋棗紅色的正門處。
門上那蓮花紋絡的門環,古色古香,老道人拾起門環,輕按了數下,隨后稍稍退開幾步,正在靜齋閉目靜修的梵清惠,此刻始生出一種玄妙的感應。
她緩緩睜開一雙旁好似蘊藏著一泓秋水的明眸,下一刻便聽見外面有人清吟道:“樓觀道嚴達,特來拜訪梵清惠齋主,還望一見。”
“唉…請進!”
朱紅的丹唇微微一嘆,梵清惠那沒有半根發絲的螓首輕搖,卻自有一股如月下仙娥般縹緲的味道。
灰色的僧袍包裹著曼妙的身材,梵清惠一步踏出,便迅速自閉關之地來到了七重門內的茶園,飄若行云的步伐,顯露出她不遜色于了空那一級數的絕世武功。
與此同時,聽到梵清惠回話的老道人嚴達,也在這時推門而入。
慈杭靜齋的大門設置的格外富有禪意,連續七重大門被嚴達依次推開再合上之后,他才算是進入了正門。
正門之內是一白石廣場,遠處的叢林之有著一座高聳直立的尖塔。陣陣誦經之聲從正面的主殿“慈航殿”飄蕩開來。
沒有人出來迎接,只因此刻正值慈航靜齋集體誦經之時,除齋主梵青惠這一級數的人外,眾尼皆在慈航殿內誦經。
嚴達老道也無需他人指引,修行者在宗師境界之時,便已在逐漸開發自己的第六感以及本能,臻至如嚴達這般大宗師之境界時,更是有著一種奇異本領,名喚——“千里鎖魂”!
當然,這千里自然是夸張之語,不過一旦被大宗師以先天靈覺鎖定,或是抓住一縷氣息,至少在百十里之內,大宗師以下者絕對逃無可逃!
此刻嚴達便根據著自己心靈的感應,以慈航靜齋內的建筑物為引導,迅速確立路徑,向著梵清惠所在之處靠近。
左折右轉,以大宗師之速度,不過須臾,他便來到了梵清惠所在的茶園。
幽幽香氣襲人而至,地勢豁然開闊,山崖盡處,一個小亭在一方突出的危巖處,險峻非常,此刻只見亭頂,看不到亭內的情況。
亭子下臨無極深淵,對面峰嶺磋,險崖斧削而立,際此仲夏時節,翠色蒼浪,山花綻放,宛若人間仙境。
嚴打毫不遲疑,緩緩幾步行至山崖盡頭,看著亭內一位看上去不過三十許的絕色女子,他的目光、神色均是一片淡然。
梵清惠合什一禮,“十數年不見,嚴前輩風采依舊,可喜可賀。”
“梵齋主,無需多禮,十數年不見,較之當年,你才是風采更盛。”嚴達稽首還了一個道禮,目光平淡而又清明,再不復習日的頑童模樣。
十數年前的梵清惠,一見便傾倒如了宋缺這等人物,可不是這般‘樸素’模樣,而與后世他的徒弟師妃萱類似,均如天仙化人一般,完美無瑕,成天女色相。
不過樓觀道對于慈航靜齋的《慈航劍典》知之甚深,嚴達一看明白,梵清惠既能收斂本身的艷光,純以真性情動人。
足可知她的禪功已經到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境界,就算沒有達到靜齋心法的最高境界劍心通明,踏入大宗師境界,只怕也相差不遠…
梵清惠閃動著迷蒙深邃的秋水明眸,“嚴前輩客氣了,不知前輩今日前來,所謂何事?”
嚴達的目光不避不讓與她目光相觸,即便以他之心性,此刻心中仍不由升起了一絲驚艷,不過他道行極高,修養極深。
再加上兩家又常年對立,對于慈航靜齋傳人那源之于生命最神秘的本能吸引力,樓觀道早有手段應付。故當嚴達將自身之道心晉入一種空明純真之境地后,一切外法均不能遮其心。
“師兄遣我前來之事,梵齋主又何必故作不知?”嚴達淡淡的道,“既是如此,我便將師兄之原話轉告梵齋主——‘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梵清惠以平靜中帶著些許憂郁的目光注視著嚴達,在沉默片刻后幽幽一嘆道:“兩位前輩何必如此,楊廣好大喜功,又不體恤民力,以一己之欲大修洛陽,役使促迫,僵仆而斃者十四五焉。
更不惜耗費百萬民夫之力修建京杭運河,橫征暴斂,弄得民不聊生,民怨鼎沸。又兩征高麗,皆是大敗而歸,將士民夫傷亡數十萬記?
三征雖得青玄大宗師傾力相助,方才一舉大敗高句麗,然楊廣猶未有絲毫悔改之意,先以清剿楊玄感黨羽之名,誅戮三萬余人。后又發動滅佛,竊奪財富,屠戮無辜僧尼。
如此種種,早已動搖國本。天下有識之士,莫不明白,楊廣此次滅佛之役,他無論勝與不勝,隋室都將陷入風雨飄搖的境地。”
以嚴達之年齡、身份,對于此等國事早已不甚關心,不過歧暉和葉凝也曾幾次在他面前推演大隋國運,對于其中之意,他雖不求甚解,此刻卻也頗能靈活運用。
當下,嚴達改動了幾個字,便直接將歧暉的觀點緩緩道出,“梵齋主此言差矣。如今大隋天下不過二代,文帝勵精圖治,天下繁榮鼎盛,人民安居。
楊廣雖眼高手低,施政頗有錯誤,但如今有著高句麗在后方供著大隋回血,再兼楊廣如今已再無需動用民力,更是對百姓多有籠絡,局勢尚未惡劣到分崩離析的地步。
只要上下一心,不再出現楊廣前兩次作戰之時,國內的出現的亂局,再勵精圖治,他未必不能做出一番偉業。”
梵清惠的目光中射出悲憐之色,默默與嚴達互相凝視半晌后,音轉低沉道:“昔日前秦世祖苻堅,本人雄才大略,在位前期更是勵精圖治,廣納賢才,使前秦基本統一北方。
時有百姓歌謠說‘長安大街,楊槐蔥蘢;下馳華車,上棲鸞鳳;英才云集,誨我百姓。’可見其有天下之材。然則苻堅不顧良相王猛臨死諫言,興兵伐晉,卻于淝水一戰失利。前輩以為是何原因呢?”
嚴達道:“苻堅以蛇吞象,看似勢大力眾,實則難以消化,再兼內部大軍混亂不堪,未曾整合統一,在淝水之戰時,遭慕容垂、拓跋珪等梟雄背叛,
自此一蹶不振,最終身死小人之手。說到底,無非是過于貪心、大過自信,內因大于外因。”
梵清惠唇角溢出一絲苦澀的笑意,她輕嘆一聲,道:“自敝齋祖師定下入世修行之后,自此我們便被卷入塵世波鶚云詭的人事中,難以自拔,只能憑借著一顆慈悲心,行慈悲事。
前輩以為我們意圖操控國家興替,這實是一個誤會!”
“如今隋室大廈將傾,內外交煎,眼見社稷將傾,天下萬民苦難將至…你我佛道兩門何不放下成見,共同攜手選取一位既有天下之志又有天下之材,來清平宇內,還世間百姓一個安樂世界?”
嚴達沉默了片刻,望著梵清惠那張好似會發光的俏臉,半晌方才肅容回道:“梵齋主心氣之大、手段之高,老道佩服,不過老道庸碌半生,如今求的是閑云野鶴,羽化飛仙,你與我說這些,不過雞同鴨罷了。”
“這些俗事我辯不過你,也不想辨,沒必要再辯,師兄讓我送梵齋主的那句話,貧道再說一次,‘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望梵齋主知之、明之、行之!”
言罷,嚴達看也不看梵清惠,直接轉身離開長亭,走過險崖,向著茶園乃至來時的白石廣場行去,不過須臾,他便只剩下了一道朦朧的身影。
“梵齋主如何抉擇,貧道不知也管不了,無論如何,貧道希望抉擇之后所需付出的代價,梵齋主你和慈航靜齋能夠承受得起。”
梵清惠一時沉默不語,此地空余回音繞梁,空谷傳響。
良久之后,空亭之中方才傳出地那不含一絲雜質的甜美聲線。
“多事之秋、風雨欲來,誰能止此干戈?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