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一日的迎來送往。
好在因為賈寶玉吩咐過不留客,倒也不算太忙碌。
但是下午的時候來了兩個人,王夫人等便不好往外趕了。
賈母的后家,史家的兩位當家太太各自帶著家里的大公子前來探望賈母。
兩位侯爵夫人親自前來,理由又正當,王夫人不敢擅專。
請示過賈母之后,便帶著她們來榮慶堂。
賈母今日感覺略微好些,晌午的時候還坐著軟嬌,杵著拐杖去東跨院看了一回,又哭了一回。
回來之后,便一直默默寡言,間或的唉聲嘆氣。
聽見兩個侄兒媳婦兒來看她,她雖還是沒什么精神,倒也讓進來。
“好好的,姑母怎么會病倒了呢?”
“是呀,上回我來的時候,姑母還好好的…”
伴隨著這樣的說話聲,就見王夫人領著兩個婦人進來。
“陳氏(褚氏)見過姑母…”
保齡侯史鼐之妻陳氏,忠靖侯史鼎之妻褚氏。
兩人見禮之后,都表現出了關切的神情,上前詢問賈母的身體。
賈母倚靠在高榻之上,看了她們一眼,回了一句“年紀大了”之類的話,便讓她們坐下。
丫鬟們奉了茶,場面有些安靜。
賈母見她二人眼神有異,面面相覷,便知她二人此來必有別的目的。
她此時內外不甚得意,原本沒有心情理會她們的閑事。
便想就這么晾著她們,讓她們識趣而退。
到底又顧念是老家的人,不好如此。
于是問道:“不是說江龍和江濤兩個也來了么,怎么不見?”
陳氏連忙露出一個傷心遺憾的表情,神色落寞的回道:“這些日子城中太亂了,姑母家里發生這樣的大事我也不知道。
今兒原只是打算過來瞧瞧姑母的,到了這邊才發現…才發現大兄他竟然去了…”
陳氏作勢抹了一喜眼淚兒,繼續道:“我們就要去那邊吊唁的,只是又實在擔心姑母,因此讓龍兒和濤兒兩個先過去了。
說起來,大兄活著的時候,對他們兩個是極好的。特別是龍兒,他都還記得小時候他大表叔還抱過他,給他送過風車和撥浪鼓。
知道他大表叔去了,龍兒哭的什么的似的,還是我勸他,人死不能復生,說你過去,好好給你大表叔磕幾個響頭,才不負他以前對你的好呢…”
陳氏越說越來勁,越說越動情,似乎連她自己都信了。
賈母瞅著她,心頭一陣惡寒。
還是褚氏看見賈母神色不太好了,出言打斷:“家里出了這樣的事,大家都是不好受的,只是還請姑母節哀順變,保重身體才是。”
賈母道:“倒難得你們有這份心。”
賈赦什么德行賈母豈能不知,她甚至還知道前些年史家其實是有些看不上賈家的。
確實,單從爵位上來論,史家的品階確實已經高了賈家幾籌。
所以,兩家除了正常往來,別的真算不得多。
還是這兩年元春封妃了之后,來往才密切了一些。
因此,賈赦在他們心中有多少分量可想而知。
活著的時候尚且如此,更何況死了?
再說那保齡侯府的嫡長孫史江龍,雖然才十七八歲,她也是知道的,并非什么恭敬禮讓、尊老敬賢之人。
他會記得賈赦的好處以致于落淚?
因此,賈母聽了陳氏那番話,自然心頭百種別捏。
沒有人喜歡被別人當成傻子愚弄。
褚氏見陳氏幾句話就惡了賈母,心中暗自高興卻不表現,反而一派和平大使的模樣,岔開話題,各種語言討好或者勸慰賈母。
王夫人也在一旁幫襯著。
終于賈母心情平復一了一些,問及了湘云。
陳氏道:“知道姑母心疼那丫頭,我過來的時候原本也想要帶她過來的,只是那丫頭這幾日染了點風寒,身子不爽利,做什么都一副懶得動的樣子。
我也怕她過這邊來沖撞了姑娘,便沒讓她來。”
賈母聞言沒說什么。
此時她確實沒什么心思多管什么了,能問及一句,已經算是真心疼湘云了。
東跨院,林之孝親自送著兩位史家大少爺過來。
史江龍,保齡侯府大少爺,也是史家長孫。
史江濤,忠靖侯府大少爺。
史江龍今年十八歲,生的還算白凈,只是身形有些臃腫,顯圓的臉上也有著許多贅肉,與薛蟠倒是有幾分相似。
他的堂弟史江濤比他年紀小了好幾歲,看起來卻斯文太多。
人也清秀,而且行走翩躚,眉眼羞怯,有些不似將門之后。
史江龍自然是認得賈璉的,見他出來相迎,立馬丟下管家,上去抱住賈璉,笑道:“璉二哥,昨兒個我們在錦香院吃酒,派人來叫你怎么不來?”
說了一句,看見賈璉渾身的白衣孝服,他一拍腦袋:“是了是了,你父親沒了,自然喝不得酒了,哈哈哈…”
賈璉略顯尷尬,這個時候他是不能笑的,但是史江龍的熱情笑意實在濃烈,他若是不加回應則會很生冷,因此扯著皮笑肉不笑的臉,請兩位表弟往里走。
賈赦明兒才開喪送訃聞,因此今日靈前并沒有多少人。
除了偶爾有族中的人前來祭拜一二,便只有賈璉和迎春二人以及他們的丫鬟守在這里。
史江龍進靈堂之后,倒是有模有樣的拜了兩拜。
“多謝表兄、表弟…”
迎春作為守靈人,有人來祭拜她是要還禮的。
史江龍聽見迎春溫柔的聲音便是一動,待他回頭瞧見迎春的臉,頓時呆愣兩秒。
好一個美人坯子。
好生粉白滑嫩的膚色,好好看的鴨蛋臉,好有料子的身材…
“咳”
賈璉在一旁瞅見,立馬輕咳一聲以提醒。
史江龍立馬反應過來,手掌擦了一下并沒有口水的嘴巴,而后指著迎春問賈璉道:“這位是迎春表妹吧?嘖嘖,才兩三,不對,是三四年沒見了,都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了…”
迎春聞言,面色臊紅。
這種話,長輩說得,或者是年長的嫂子之類的說得,卻不該是一個與她年紀相差不遠的遠房表兄可以說的。
因此轉過了頭,跪在自己的位置上,繼續給賈赦守靈。
賈璉見了,忙拉著史江龍兄弟兩離開這里。
將二人領到偏廳,備了茶水招待。
史江龍還不忘迎春,依舊嘴里念叨。
賈璉乃是何等人,一眼便看穿他的內心,因笑道:“你小子可別胡想,你是有婚約的人,要是給我打那些歪七遭八的主意,我可不能依你。”
說著,賈璉便看向史江濤,立馬換了神色,拿起他的一只手,親自將茶杯遞到他的手心,笑道:“濤表弟難得來哥哥我這里一次,嘗嘗我親手泡的龍井味道如何…”
史江濤臉一紅。
這邊史江龍見賈璉看穿他的心思,立馬打了個馬虎眼,否認一番之后,忽問:“對了,怎么沒見你們太太?”
他問的是邢夫人。
賈璉正拿著史江濤的小手兒磨蹭,聞言頓了一下,道:“近來太太專心佛事,為了給我們老爺祈福,搬到水月庵去住一段日子…”
“啊?難道你們家又出了一個修仙的不成?”史江龍叫道。
他說的另一個,自然是之前的賈敬。
賈璉看著他,呵呵一笑不語。
史江龍情知失言,同樣呵呵一笑以掩尷尬,然后也沒放在心上。
反正賈璉和他都是一條道上的人,一起吃酒狎妓慣了的,也不怕他翻臉之類的。
他正在思索另外一件事。
賈赦那老骨頭死翹翹了,他們太太又潛心禮佛。
也就是說,以后迎春這個庶妹的婚事,都是賈璉說了算。
再有,賈赦死后,賈璉就算能承襲爵位,也不過是個三品甚至五品將軍而已,門戶越發低了。
自己可是侯府繼承人,要是開口納他一個庶妹為妾,也不算辱沒了他。
嗯,且好好合計。
大不了,以后多請他吃兩頓酒,一起睡兩個花魁也就是了…
這么一想,史江龍心情頓時好起來。
賈璉卻不知道他深層的謀算,看著史江濤眼中的羞柔媚意,他有些忍不住了。
一把拉起對方,對史江龍笑道:“許久不見江濤表弟,我們還有些體己話要說,請江龍表弟見諒。
你只管在府內隨意走走,我們一會便回來…”
史江龍豈有不知內理的道理,因笑道:“我豈能擾了你們的好事,你們只管去,不用管我。”
賈璉便拉著他的“美人兒”去了。
這邊史江龍坐了片刻,也按捺不住。
走出偏廳,往那邊靈堂一瞧。
內外都是丫鬟仆婦,也不好上前,他便在環著大院的走廊上不停走動,以從各個方位偷瞄。
忽見堂內有些動靜,人員走動之間迎春已經起身往后面去了。
史江龍猜測迎春應當是跪乏了,回去略歇歇,順道換身衣裳之類的。
說不定,還要換內里的衣裳…一層,又一層的把那貼在美人嬌軀上的衣裳換下。
想象著剛才那孝服之下不可得見的美好肉體,史江龍渾身便打了個寒顫,身下一瞬間直了。
隨即腳下就像是有鬼牽引著一般,順著長廊,追著美人的蹤跡,一路跟隨至內院。
看見迎春進了一個小院,史江龍縱使大膽,這會兒也不禁住了腳。
蓋因里面明顯有許多人。
想要離開,卻又舍不得。
因此便躲在那月洞石窗下。
迎春確實是回去換衣裳的。
守了一日的靈,身子確實覺得有些不太舒服了。
趁著機會在屋里喝了一盅茶,到底不敢太過于耽擱,便出發往前頭去。
出了院子,走過月洞窗,忽然從那花壇子后頭冒出一個人來,倒把她下了一跳。
“嘻嘻,迎春表妹,是我…”
正是之前尾隨迎春至此的史江龍,
他在外頭等了許久,差點都沒耐性了。
好在這府里似乎人員不是太多,一直都沒人瞧見他。
終于看見迎春出來,他頓時激動不已,又見迎春果然沒穿著先時的衣裳,這貼合了他之前的想象,心中更是生出無數旖念。
繞著圈子的瞅了幾眼,眼看迎春就要出去回到靈堂,他急忙跳出來把人攔住。
迎春見到是史江龍,心下倒也松了口氣,福了一福,道:“原來是史家表兄,你怎么會在這兒,我哥哥呢?”
“他臨時有點事,讓我各處走走,我走到這邊,正好看見表妹,特意前來問候一聲。”
史江龍盯著迎春的面目,眼睛睜到最大,似乎害怕錯漏一絲美色。
迎春雖是純善一些,到底已過及笄之年。
史江龍如此,令她很不自在。
有心想要不理他直接繞過,又似乎顯得無禮。
想要義正辭嚴的呵斥他,又無法組織語言。
因此只能蹙著眉,紅著臉,低了頭。
卻不知道,她這副模樣更顯嬌美,直令史江龍都看呆了眼,情不自禁的走近了一步。
迎春身邊的丫鬟繡橘立馬站到迎春的面前,小手叉腰,仰著脖子嬌斥道:
“你這人好生無禮!
你一個人跑到咱們家內院來了不說,這時還盯著我們家小姐瞧,實在是不知廉恥。
你要是敢再近一步,我就要叫人了!”
一番話,清脆嬌麗卻又不乏蠻橫。
迎春連忙拉勸道:“小橘,不得無禮…”
“什么嘛,是他沒禮啊,他那么瞧姑娘,分明心懷不軌!”
史江龍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有心想要教訓這不懂禮貌的小丫鬟,又礙于在美人面前要保持風度,因此一度極其尷尬。
好在他向來厚顏,索性略過丫鬟,直接向迎春告罪道:“是這樣,璉二哥只叫我隨意走走,我也不知道這是何處,原來是已經到了內院,卻是表兄失禮了…”
迎春默不作聲,知道失禮,還不走開?
史江龍卻沒有走開的意思,他繼盯著迎春,說道:“大表叔死了,表妹還請不要太傷心難過,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有什么困難,除了和你哥哥說,以后可以跟我說。
我們家是侯府,我認識的貴人很多的,無論什么困難我都可以幫你…”
迎春繼續埋著頭。
繡橘在旁邊都要氣炸了,這人怎么這么不要臉啊,和她們姑娘說這些!
我們姑娘和你很親嗎?
要不是因為自己只是個丫鬟,又年紀小打不過他,她都忍不住想動手了…
史江龍見迎春不說話,只以為她是害羞。
見她鴕著頭,從他的方向,都可以看見迎春雪膩的脖頸,心中激顫,腳下一動,繼續以他以為最溫柔的聲音道:“你不要和我生分,其實你不知道,從很小的時候,表兄就挺喜歡的你,以后肯定會好好保護你,對你好…”
迎春根本沒聽到對方說什么,只覺得他的聲音靠近,便是一驚,猛然往后一退,沒料想被腳下一絆,就跌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
史江龍就要上去扶。
迎春急得都哭了:“你,你別過來…”
“你走開,別碰我們姑娘!”
關鍵時候,繡橘像是一發炮彈一般,沖上前猛然一推。
年紀雖小,力氣卻不小,倒把史江龍也推個趔趄,差點摔倒。
“你這個死丫頭,竟敢推我?我…”
史江龍被奴才推攘,正要發狠,卻見繡橘已經大聲叫道:“快來人呀,姑娘摔倒了…”
隨著她的聲音,之前就有些注意到這邊的兩個仆婦,立馬趕過來。
史江龍見狀,害怕那小丫鬟亂說話令他難堪,因此低聲喝道:“你這不知死活的死丫頭,要是敢亂說話污蔑我,小心我弄死你…”
唉,本來他是想要趁機在迎春面前刷刷好感,最好能夠先得了迎春的身子,等生米煮成熟飯,他再到賈璉面前伏低做小,不愁好事不成。
沒想到,竟叫一個小丫頭弄的,連第一步都沒干成。
瞧見迎春向他看來的駭然神色,史江龍歉然一笑,從那花壇背后溜了。
院里管事的老嬤嬤來告訴她,說是王夫人和鳳姐正在為寶二爺辦慶功酒,使人來打聽看她可有精神,一會兒好來請。
賈母更加沉默一些,過了好一會兒方看著鴛鴦和老嬤嬤問:“你們說,大老爺這一輩子,究竟圖了個什么?臨了的時候,連個真正為他傷心的人都沒有…”
此話太過悲涼,鴛鴦不敢接。
老嬤嬤倒是大膽道:“老太太說的差了,大老爺不是還有璉二爺和二丫頭么,今兒咱們過去的時候,爺和姑娘,都規規矩矩的守在靈堂前呢,可見是孝順的,大老爺去了,他們自是傷心的了。”
賈母搖搖頭,沒說什么,搭著手撐了起來。
鴛鴦詢問她去哪。
賈母看著王夫人院那邊,道:“走吧,我要是不去一趟,她們只怕還懸著心呢。
死了的,哪里比得過活著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