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網山,秋獵之時的宣盛場面早已不在,整個曠蕩的山林之間,有的只有深秋的肅殺和凌冽。
各家府邸,除了每日派出家奴出去取水和浣洗衣物等,都乖覺的等在自家小院或者是營地之內。
當然,也有很大一部分人,在悄悄策劃著應該如何才能將被關押在地牢或者看押起來的親朋解救出來…
行宮深處,太上皇的寢殿。
葉瓊正步跨入,對著上首的太上皇拜了一拜,方依命落座。
“昨晚靖王傳回來的奏報你都瞧了吧。”
“已然瞧過。靖王天資聰穎,有勇有謀,不過數日之間便已然將二皇子之亂平息,頗有漢時衛霍之資。
太上皇獲此佳孫,實乃太上皇之福,朝廷之福。”
太上皇不置可否,將敷在額頭上的熱帕取下丟在一邊,然后道:“方才王維仁進來,言說靖王既然已經成功拿下京師,手中卻仍舊掌控著近十萬精銳之師,實為隱患。其與許多朝臣擔心,恐有重蹈二皇子覆轍之嫌。
朕想問問,你覺得王維仁等人之語,是否純屬妄測?”
葉瓊心頭猛然一驚,幾十年養成的強大自控力才使得他沒有表現出異常來。
太上皇此言何意?
都道帝王多疑,難道,以太上皇對靖王的喜歡和寵信,也不能免俗?
還是,太上皇故意在他面前這樣說,是別有用意?
“怎么,有什么不能說的么?”
太上皇聲音很輕的問道。但就是這種看似虛弱,比以往威嚴不足的語調,更令葉瓊謹慎。
他思索著道:“老臣認為首輔等人所慮不無道理,既然如今京城叛逆已被平息,靖王再手握如此之眾的控弦之士屬實不妥,不若令朝廷發一道詔令,將部分大軍召回為是。”
葉瓊此番話也算是深思熟慮了。
葉蓁蓁和賈寶玉有著婚約,他天然便是站在賈寶玉那一邊。
若是別的問題,他自然會幫著賈寶玉說話,但是面對如此敏感的問題,他越是向著賈寶玉說話,越是顯得有“結黨營私”之嫌。
況且,細想想,太上皇未必真的疑心賈寶玉。
若是其對賈寶玉不信任,不寵愛,之前便不會那般肆意的放權。
太上皇若真的疑心,這話大概也就不會對他講了。
太上皇似乎有些意外,問道:“怎么,連你也覺得靖王有擁兵自重,尾大不掉之嫌?”
葉瓊搖頭,“老臣自然是相信靖王殿下的為人,但是首輔的擔憂也不無道理,所以老臣只是據實而說而已。”
太上皇忽然發出一聲輕微的嗤笑。
“當初你為了將你的寶貝孫女下嫁與他,不惜來求朕賜婚。
朕還以為你對其有多么的青睞痛愛,如今他人在京師,你卻連一句偏頗的話也不愿為他講?”
葉瓊便道:“老臣身為大玄臣子,自當以江山社稷為重,以個人喜好、親情人倫為輕。”
太上皇微微搖搖頭,也不知道信了這種假大空的話沒有。
但是太上皇卻沒有再提及之前的話題。任由馮祥等人給他換了一張新的熱帕敷上,而后靠在軟綿的龍塔靠背之上,蓄養精神。
終究是老了,比不得以前,只不過說了一會兒話,便覺得身心有些疲憊呢。
葉瓊見太上皇不說話,便有一句沒一句的找些簡單的話題單方面說與太上皇知曉。
一時內侍送來奏報,馮祥接過,到太上皇耳邊輕聲道:“老皇爺,是靖王傳來的。”
太上皇眼睛仍舊閉著,只道:“給太師,讓太師觀了之后說與朕知道便是。”
“是。”馮祥便將奏報呈給葉瓊。
葉瓊站起來,將奏報展開看了一遍之后,對太上皇恭敬的回道:“回太上皇,靖王在信中言到,說是在今日之內,便會徹底處理好之前叛亂的所有事宜,讓京師恢復往日的秩序。
另外還有一點,靖王請示太上皇回京的日程。”
太上皇漠然的點點頭。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睜開眼睛,道:“既然如此,那便兩日后班師回京吧。”
京師,榮國府內。
賈寶玉封王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便整個賈府都知道了。
晌午之后,鴛鴦看賈母氣色稍好一些,便趁機將這個消息也告訴賈母。
鴛鴦向來是什么事都不會瞞著賈母的。
賈母知道之后,驚疑道:“這是怎么說?”
鴛鴦早知賈母的反應,把自己知道的具體內容都告訴賈母。
賈母聽了有些失神,追問根由鴛鴦卻也說得不清,因此她便讓人把王夫人和王熙鳳叫來。
王夫人很快來到賈母的寢室之中。
賈母厲聲相問:“寶玉他娘,你來說說,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寶玉怎么會是皇家血脈?”
賈母的聲音自是質問。
孫兒的血脈出了問題,她自然有道理質問兒媳婦!
莫非是家中出了那等穢亂的丑聞?
被賈母一雙帶著病容卻仍舊嚴厲的眼睛盯著,王夫人只覺心中萬分委屈。
“老太太明鑒,媳婦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之前寶玉與我說起此事的時候,媳婦也是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呢。
我養了寶玉這么多年,老太太也疼了他那么多年。
寶玉絕不可能是皇家的血脈,他是我和老爺的親生孩兒啊…”
王夫人直接跪到賈母的榻前,泣聲道。
賈母卻絲毫不見憐惜之色,仍舊逼問道:“那現在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難不成好端端的,皇家就能把人給弄錯了,還給寶玉封一個如此尊貴的王爵?”ァ看書室ヤ⑧1ωωω.kanshu侍.còм<、域名、請記住 王夫人無力辯駁,只能哭泣。
“你還不如實說來!”
賈母越發生怒,竟有些不顧自己的身體安危要抽身下榻。
“媳婦說的都是實話啊,老太太…”
王夫人實在心累的慌,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坦然的面對這件事,沒想到,卻要承受婆婆嚴厲的指責與懷疑。
她真是冤枉的慌,她十多歲嫁入賈家,便一直安心待在府中操持家業,她甚至連一個正牌的天潢貴胄都不認識,又如何不守婦道,與之有染乃至于生下寶玉呢?
但是這種事是最不好辯駁的,看著賈母屋里幾個侍立的大丫鬟都心有戚戚之色的旁觀著,她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王熙鳳踮著腳尖走進來,看見屋里這種氛圍也是有些小心翼翼的。
不過王夫人哭的可憐,將以往當家太太的體面都丟的差不多了,加上賈母的情緒也越發激動,再這么下去可能有不忍言之事發生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說話了。
“老太太、太太…”
等賈母等人看向她,她方猶猶豫豫的道:“方才璉二從外頭回來,說了幾宗消息,或許能夠解釋寶玉封王的事情…”
賈母等人忙問什么消息。王熙鳳便將賈璉說的話以她理解的意思,加上一種賈母等人更容易接受的方式娓娓道來。
但是她還是低估了這番說法的威力。
不等她說完,王夫人便驚得挺直了身子,大聲驚問:“什么,你是說寶玉果真參與了謀逆,他的王爵也是因此得來的?”
王夫人的反應太激烈,連賈母也是目露驚駭之色,身子搖搖欲墜,王熙鳳方知道自己可能捅了簍子,因此一縮脖子,弱弱道:“我也不知道,這些都是璉二親口說的…”
王夫人等人和王熙鳳的政事見識都是相差不遠的,特別是王夫人,幾乎是一瞬間都相信了王熙鳳方才所說的話。
因為她太確定寶玉就是她的親兒子這個事實,那么,顯然此時這種說法比早晨的時候寶玉說的,更符合實際。
見賈母和王夫人似乎都被嚇傻了,王熙鳳忽然補了一句她認為很重要的話:“太太莫擔心,現在外面的大事都已經落定了,寶兄弟手底下有著十萬大軍,城里城外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呢,!不妨事的…”
王熙鳳心潮有些澎湃,改朝換代啊,好刺激好緊張好激動…
這可是戲本里都難得聽到的故事啊,聽那些說書的說過,這樣的大事,大概是幾百年都不一定能出一次呢,沒想到就讓他給碰上了,而且,男主人公之一的人,還是她的男人,想想身子都要酥了呢。
王熙鳳到底城府不夠深沉,心中如何想臉上也表露了一些意思。
賈母正好看見,立馬呵斥道:“休得胡說八道,你個小人家家的哪里知道這其中的兇險?璉二呢,還不叫他滾進來!”
似乎是近來受到的驚嚇太多賈母有了一定的免疫,此時竟然覺得精神好了不少。
與榮慶堂內的疾風驟雨不同,大觀園內卻顯得十分平靜。
但是這平靜的表象之下,也有著一些波瀾。
比如秋爽齋中,探春的的心境就有些難以平復。
早上從榮國府回來,她便一直如此。
看書,書看不下去,想要去各處走走,又覺得懶怠行動。
論理說,賈寶玉越發尊貴,甚至成了王爺,她應該高興才是的,但是一想起這么多年來,始終關心、呵護她,把她捧在手心里的二哥哥,或許本不是她的親哥哥,而是皇家寄養在他們家的血脈,她便不由得有些難過。
沒有人愿意失去這樣關心愛護自己的親人。
但是,她更有一個羞人的發現,當她第一耳朵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的反應居然并不是應該有的熱烈的高興,也不是害怕會失去哥哥的難過,而是一種悸動,一種竊喜。
她當時甚至有些害怕她們說的只是謠傳。
直到見到了二哥哥本人,從他口中親耳得到印證,她才驚醒過來自己思想的不當之處,然后才開始有后面的作為一個妹妹應該有的正常的反應。
既為他高興,也為可能失去一個親哥哥而難過。
幸好,他親口說了,不論如何,他都還是她們的親哥哥,她心中才只剩下高興。
但是人心中的想法是很頑強的,一旦存在過,便不依個人的意志而單純的消失或者留存。
當她靜下來,那種令她既害羞又緊張又害怕的情緒便會強行闖進她的腦海,讓她無法安心下來做事。
以致于,大半日的時間,她都表現的有些精神懶懶,渾渾噩噩,侍書和翠墨她們還以為她病了。
好容易才擯棄雜念,將上次迎春落在她屋里的一本太上感應經拿出來參悟,未看得幾句,聞得寶釵來訪,她便丟下書迎了出來。
“我來瞧瞧你,做什么呢?”
“謝謝寶姐姐掛念,方才無聊,隨便看看書。”
姐妹間的走訪叨擾實屬正常,她引寶釵進屋坐了。
寶釵拿起她撂在炕沿上的書,笑語一句“如何你也和二丫頭學起來了”,便拿起書來翻瞧。
探春笑了笑,抬頭間見寶釵膚勝霜雪,面若牡丹,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令人不敢直視的端雅之美,心中不由想到:“世上大概也只有寶姐姐這樣的女子,能配得上自家二哥哥了,可惜…”
心中一時為賈寶玉與寶釵錯失姻緣而遺憾,一邊又有些難言的慶幸。
一時不禁又想:“也不知道那葉家姑娘是何等絕色,比之寶姐姐又如何?
想來她既有那般大的名聲,就算行色與寶姐姐有些差異,姿容定然也是不差的。”
這么一來,心中不由又生出幾分索然無味之感。
忽覺額頭被一根輕柔軟膩的手指點了一下,回過神來,便見寶釵戲語道:“想什么呢,那般入神?”
“沒,沒什么。”
寶釵倒也不疑有他,放下書提議道:“既然你也無趣,不如我們一同瞧瞧你林姐姐去吧。”
探春立馬笑道:“好呀好呀,嘻嘻,寶姐姐你可不知道,林姐姐今兒心情又不好呢…”
“哦?”
寶釵很給面子的露出疑惑之色。
寶釵莞爾,笑道:“這個倒不用你我二人擔心,她既惱,自有專門的人費精神去哄。”
探春意會,立馬也笑了。
然后寶釵也不多言,等探春略作收拾,便領著幾個丫鬟往瀟湘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