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賈母覺得歇息足夠,又領著眾人從沁芳橋這邊,往瀟湘館中來。
其間薛姨媽也帶著丫鬟趕來,自然又是一番寒暄。
黛玉是此間的東道主,賈母等長輩過來,她自不能怠惰。待丫鬟們把茶燒上來之后,便親自捧來,頭一碗自是給賈母。
王夫人看見,因素來覺得黛玉身嬌體弱,此時這么多長輩在,若論禮一一捧茶來,勞乏且不說,就說那茶水滾燙,萬一不小心磕碰到也是不好的。
于是在黛玉給賈母奉茶畢后,便道“才剛吃了茶,姑娘不用給我們倒了。”
黛玉聞言點點頭,命人把屋里的凳子搬來給王夫人等坐了,然后才走到旁邊來。
看著黛玉坐下,似有暗呼一口氣的舉動,賈寶玉便笑了笑。
黛玉素來不習慣做這些虛禮俗套的事…
不過,他這一笑,立馬引來了隨時注意眾人面目表情的黛玉的逼視目光。
賈寶玉忙坐正了身子。
旁邊寶釵看見這一幕,也是心領神會的一笑。
上頭賈母、劉姥姥等人說話,賈寶玉等人也不便插嘴,坐了一會兒免不了小聲說起了悄悄話。
賈寶玉看惜春面有愁容,便刮了她小鼻子一下,笑問“你這是怎么了,愁眉苦臉的,必是月錢不夠買糖吃了。”
被賈寶玉這么取笑,惜春頓時破顏,羞澀而笑。
黛玉道“肯定是為了之前老太太的話,要叫她畫一張園子里的圖給帶回去呢。”
說著,她努嘴指了一下那邊正張著粗獷的嗓音和賈母等說話的劉姥姥。
惜春見被黛玉看穿,倒也不遮掩,小聲解釋道“我都好久沒畫畫了,只一天工夫,我怎么畫這么大一個園子呀。”
寶釵聽了笑說“說你呆吧,老太太不過是那么一說,豈有真讓你一天畫出來的道理?你只管慢慢畫便是,老太太又不會催你。”
寶釵何等明悟。
賈母雖然對劉姥姥十分禮遇,但是也不過是閑時無聊歲月的一種消遣罷了。
便是那么說,豈有真讓惜春作畫匠,幫劉姥姥作畫,還讓她帶回鄉下去給她們左鄰右舍瞧看的道理?
說句無理的話,劉姥姥還不配,更別說那鄉屯里的人了。
惜春可是賈家的孫女,金尊玉貴的人物。
惜春一聽,果然神色一亮。
要是不著急,她倒是沒那么怕了。橫豎她自己也喜歡畫畫,便是園子里的很多處景致她都是草草畫過的,還從來沒試過畫整的。
不過,還是有點難呀。
主要是要給賈母過目,要是畫的不好,該怎么辦呢。
想著,又愁起來。
探春忽笑道“二哥哥,杜姐姐不是精通琴棋書畫么,應該很擅長這個,不如改日她進來的時候,讓她指點指點四妹妹?”
賈寶玉正從丫鬟手中接過來一杯茶,聞言詫異的看了探春一眼。
探春便有些遲疑“我說錯了么,杜姐姐不是花魁么…”
若是以前,探春等人自然不會提到什么“花魁”這些字眼,但是如今不同,賈寶玉不但把人帶回來,而且還封了姨娘。
杜秋娘便也算是她們名正言順的小嫂嫂了。
再說這個,自然不會太覺得什么。
畢竟,賈寶玉面子夠大,他能夠把人帶進來,便已經算是打破了風塵和賈府兩個階級之間的壁壘。
另外一點,對于探春等愛看書的姑娘來說,平時雖然不說,但是心中,對于這些字眼,實在不陌生。
書中,太多了…
任何一本人物傳記,寫的每一個傳奇人物,幾乎很少有沒有些紅顏知己的。
那些紅顏知己中,很多,就是出身風塵的女子。
因此,她們雖然不說多尊重,但是對于能夠在一州之地成為第一花魁的杜秋娘,難免會有些好奇心。
便如此時,探春下意識就覺得,杜秋娘應該足夠指點惜春畫畫。
面對有些小心起來的探春,賈寶玉搖搖頭,道“她最擅長的不是這個…”
說了一半,看眾人皆有探究的眼神,他立馬道“她最擅長的是舞技。”
嗯,他也沒說謊,跟他之前,杜秋娘確實最擅長跳舞。
舞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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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這個,探春等人都不說話了。
時下講究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是對她們而言,私下里讀書識字,甚至學習琴棋書畫等物,皆可。
唯獨這舞之一道,她們不可接觸。
無他,自古以來,跳舞,便被人認為是女子學來取悅男子的手段。因為看起來,除了這一點之外,似乎確實別無用處。
所以,除了歌姬藝伎之輩,便是民間女子,皆不敢學這個,因為容易被罵“狐貍精”。
便是傳言宮中的吳貴妃善舞,其實也是不合規矩的。
不過是因為太上皇、太后早已移居熙園,當初東宮皇后又心寬體胖,萬事不放在心上,無人約束,吳貴妃才仗著身姿妖嬈,自學了舞藝,為的嘛,自然不言而喻。
寶釵道“難怪了她有那樣的名號,想來正是取自‘金縷曲’這一典了。”
寶釵說了這一句,又看了一眼賈寶玉,垂下頭來。
她博覽群書,恰好看過關于唐代金陵人杜秋娘的人物傳記。
斯人雖為唐代傳奇藝伎,甚至杜牧也為她題詩作序,但是,總的來說,取這個名字寓意并不好。
特別是,對賈寶玉而言,很不好。
杜秋娘,唐人,十五歲成了李锜的侍妾,后來又進宮,做過唐憲宗的秋妃,年老之時因為政變便貶為庶民…
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李锜造反,父子二人皆被唐憲宗腰斬,而后杜秋娘才進宮的。
這么瘆人的事,寶釵,自然不希望和賈寶玉沾上一丁點關系。
“是了,寶姐姐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以前聽人說起杜姐姐的別號,我總覺得有些熟悉,原來是因為這個。唐詩《金縷衣》的作者不正是也叫杜秋娘么…”
迎春忽然恍然大悟一般的道。
這么一說,眾人紛紛有些好奇起來。
寶釵卻不想這個話題被賈母等人聽見,所以道“好了,不說這個了,湘云呢,好一會兒沒看見她了!”
“是呀,云丫頭哪兒去了?”
眾人四下搜尋一番,剛好就見湘云一下子從那后門的簾子處竄了進來。
見眾人都看她,她顯然一愣,而后小心翼翼的走過來。
“怎么了?”
湘云有些心虛的問了一聲。
任是誰,剛進門就被眾人看著,都會以為自己哪里出了問題。
迎春笑她“怎么了,我們還以為你走丟了,一直不見人。”
一聽是為這個,湘云立馬不在乎了。
背著手一個踱步來到賈寶玉的面前,道“寶哥哥,你把手伸出來。”
賈寶玉搖了搖頭。
被人嘲笑的多了,湘云連愛哥哥都不叫了,竟變成了寶哥哥。不過,聽起來倒也還不錯。
于是聽命的把手掌張開。
“嘻嘻。”
湘云一笑,將手從袖兜里拿出來,放到賈寶玉的手上。
賈寶玉便感覺手里多了點東西,一時還以為湘云是要捉弄他。不過看她的表情,似乎也不像。
待抬起手來,賈寶玉不由莞爾一笑“你從哪兒得來的?”
手心里乖乖巧巧,居然是幾粒新鮮的蓮子。
湘云笑道“之前過來的時候我看見那邊沿子上有兩個丫頭在剝蓮蓬,我就過去了,她們給的我這個,說是滴翠亭后頭的池子里摘的。”
“當是什么稀罕東西,也值得你專門跑一趟,還獻寶一樣的拿回來。”
寶釵笑道。
湘云哼哼一笑,自找了個位置坐下。
賈寶玉卻很給面子,笑了笑之后,把多余的放到桌子上,就開始剝起了蓮子。
新鮮的蓮子,肉質白嫩,清香可口。
大觀園又種植了很多蓮花,如今蓮蓬也大量成熟了,可以想見,之后的大觀園,肯定到處都是剝蓮子吃著耍的丫鬟。
“云姐姐,你給我兩顆。”
惜春見賈寶玉當著眾人開吃,也忍不住向湘云討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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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云立馬喜笑顏開的摸出一些來給她…
之前不給,不是舍不得,而是知道這些人一般不吃這些東西。
只有賈寶玉與她在這一點能湊成對,所以她才只給賈寶玉。
“你們吃什么呢?”
上方的賈母聽見了這邊的動靜,笑問了一聲。
王熙鳳早瞅見了,笑道“老太太不知道,你家孫子孫女沒吃飽飯,這會兒偷著去田里摘野果子分著吃呢。”
對于王熙鳳打趣,大家自然是一樂。
賈母看清了賈寶玉等吃的蓮子,搖搖頭對劉姥姥笑道“老親家見笑了,我的其他孫子孫女們還好,就這兩個有些淘氣,倒是見笑了。”
劉姥姥連忙道“不見笑不見笑,我們鄉屯里那些孩子也喜歡去池塘里摘這個吃著耍子呢!”
王熙鳳走到賈寶玉兩個身邊,取笑道“仔細聽聽,你們再不住手,都成鄉屯里的孩子了!”
劉姥姥方知說錯了話。
對此,賈母等人自然不甚介意。
賈母還囑咐賈寶玉等,叫少吃點,說這些東西吃多了不好。
賈寶玉和湘云也是滿口答應。
“二哥哥,我看見大嫂子她們在船塢里備了小船,我們劃船去摘蓮蓬吧!”
湘云拉著賈寶玉的袖子,強烈建議。
黛玉便笑道“我看你兜里藏了那么多,還不夠你吃的?”
湘云一努嘴兒。其實她真沒吃幾個,主要是覺得好玩。
把那圓冬冬、胖乎乎的蓮蓬摘下來,再將里面一顆顆圓圓的蓮子剝出來,那種感覺,真的很有意思。
而且,要是饞了,還能順道撥開吃蓮子肉…
豈不比坐在這里好玩?
不過今兒是賈母游園,論理她們要作陪。所以,只有讓賈寶玉出頭,她們才能名正言順的去玩。
“好不好嘛。”湘云開始撒嬌,又不想讓賈母等人看見是她唆使,所以動作有些隱秘。
這種隱秘,更顯親密。
賈寶玉便笑了。這樣的小丫頭誰忍心拒絕?
于是待享足了湘云的親昵之后,賈寶玉就站起來與賈母請辭。
賈母雖然本意是想讓她們規矩些,免得讓劉姥姥覺得她們家的姑娘不端重。
但是因為是賈寶玉的主意,她也就沒說什么了。
不過按照慣例,她還是讓李紈一道,以作看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