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長鶯飛,燕子回還,又是一年春好處。
熙園也煥發了勃勃春意,柳樹長了新枝,桃樹、李樹也開始掛上一些紅的白的花朵。
濯塵殿,太上皇坐在望月湖邊,接過下面密送上來的一張畫像,展開細細瞧了起來。
他的眉頭緊了。
“馮祥。”
伴隨著太上皇老邁卻沉毅的聲音,老太監馮祥彎著腰走過來。
太上皇將手中畫像予他,馮祥倒是沒有客氣,他知道畫的是誰,因此接過只看了一眼便贊揚道:“小王子生的珠圓玉潤,唇若懸丹,劍眉星目,和當年的三殿下一樣俊逸不凡…”
太上皇眉頭一皺,卻沒有批評他的評價不走心,而是道:“朕是問你,有沒有覺得,他和京中哪家的孩子有些相像。”
馮祥一愣,仔細看了一眼,這一看不打緊,嚇得立馬打了一個激靈。
這上面畫的不是榮國府的那少年么…
太上皇頜骨以上的臉肉一皺,淡淡道:“你也看出來了?”
“老奴該死,老奴不敢撒謊,小王子生的,卻是,卻是和榮國府的小賈將軍十分相似…”
馮祥心中起了很大的波瀾,要不是畫中的少年面目有些呆滯,眼神也少了些靈氣,甚至要不是他事先知道畫像上是義忠親王的小兒子,太上皇的親嫡孫兒,他肯定會一眼看成是沒睡醒的禁軍都虞候賈寶玉…
“只是相似么。”
太上皇默默的接過馮祥手中的畫像,看了一眼,便將之放下,然后望著那平靜的湖面,淡淡的道:“若是朕記得不錯,當年甄嘯和代善在軍中之時,便以兄弟相稱,兩人關系莫逆…”
馮祥心頭微凜,他不敢去猜測太上皇說這番話是何意。
過了一會兒,見太上皇伸出手來,馮祥連忙躬身扶起。
“走吧。”
“老皇爺要去哪兒?”
馮祥小心翼翼的問道。
“看來你帶給朕的那位老伙計還有話瞞著朕,你就不想隨朕一道去看看,他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老奴不敢…”
破敗的房舍之外,忽然金戈相撞之聲不絕。
孤身一人坐在其內的包勇聞聲,嘴角往上,咧開一抹上揚的弧度。
但是他還是沒動,整理了一下身上臟亂的衣裳,閉目養神起來。
果然,半晌之后,房間門打開,明媚的春日暖陽照射進來,驅散了房間之內細微霉變的氣味。
太上皇緩緩走進來。
他看了一眼端坐在床榻之上打坐,絲毫沒有下炕請安打算的包勇,并沒有表現什么異樣的情緒,只是在太監抬進來的御椅之上坐了。
太監們如潮涌一般退卻,很快此處就變得安靜下來。
太上皇坐得住,包勇坐得住,馮祥卻站不住了。他可不像包勇那樣,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老包~!”
他提醒了一下。
包勇這才睜開眼睛,待看見太上皇居然坐在屋里,他大吃一驚,連忙下炕跪下,請罪道:“罪民不知老皇爺駕到,還請老皇爺贖罪。”
“平身。”
“謝老皇爺…”
包勇站起來,垂頭靜立,似乎在等候太上皇說話,一點焦急緊張之色也無。
太上皇沉默了一下,緩緩開口道:“朕只問你一句話。”
“太上皇請問,罪民知無不言。”
太上皇覽遍滄桑的一雙眼睛直直的看著包勇,沉聲道:“你可知道京中榮國府二公子賈寶玉?”
包勇垂手彎腰拜道:“罪民知道,他與我家二公子同年同月同日而生,長相判若一人。”
太上皇眼睛霎時間瞇起,卻果真如他所言,什么也沒再問,緩緩站起來,走到房門處,停了一下,道:“若你從始至終沒有不軌之心,若甄家從始至終沒有不臣之舉,朕可以饒你一命,饒甄家一門。”
說完,直接離開。
身后包勇納頭拜道:“多謝老皇爺寬仁。”
抬頭,哪里還有太上皇的蹤影。
房門再次被鎖上,光線復又暗了下來。
但是他臉上的光彩卻與之相反,開始變得明亮。
果然不愧是太上皇,這么快就察覺到異樣。
今日太上皇雖走了,但他知道,以太上皇的能力,過不了太久,就會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然后重新召見他。
他是死是活,也就在那一刻了。
今日之所以不多問,那是因為太上皇乃人間至尊,有自己的行事習慣。既然他包勇第一次沒有把話說完,那太上皇就不會在掌握不了全局的時候逼問。
因為那樣太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了,也會讓他的判斷被人誤導。
太上皇最后的話看起來仁慈,實際上,那是死亡通牒。
是對他第一次沒有如實上奏的警告。
沒有不忠,沒有不臣,可以饒恕他與甄家。反過來說,若是接下來,但凡讓太上皇察覺到一點他與甄家的不臣之舉,他和甄家一門,絕無活命之機。
這是帝王的威嚴。
他可以容忍臣下為了保住他的血脈,行欺瞞之事,卻絕對不能容忍外人利用他的血脈,行不軌之舉。
他有不軌不臣之心嗎?
包勇自問。
答案是,有…!
但是他不怕。
他的心中有著強烈的不甘,那是傳承自他的老主子當年的痛苦和仇恨。
他臉上露出一個無法言表的笑容,口內喃喃道:“老皇爺呀,真的很想親眼看看您知道真像時候的表情,那時候,不知道你還能不能堅持自己當初的決定。小人可是多給了你這么長的時間衡量了…”
經過十多日的調養,王熙鳳的身體漸漸的好了起來,但是她卻一點也沒覺得自己打擾到了李紈,也沒有搬回自己家的打算。
甚至在賈母和王夫人來探望她的時候,裝作十分虛弱的樣子…
倒不是有別的心思,她心里憋著氣呢。
賈璉這幾日經不住賈母等人的壓力,跑過來給她賠禮道歉,請她回去,但是她卻不是那么易于相與的。
一則氣不順,二則她身子確實還有些不適,三則知道就算現在回去,王夫人也不會讓他管家,索性待在園子里,每日還可以和姑娘們說笑一回。
晌午,用過了午飯,剛好平兒提起豐兒的傷口愈合,已經可以下地了,詢問她是否給她一個恩典,放出去養病。
沒有丫鬟一直在主子屋里養傷的道理。
王熙鳳聞言,卻冷笑一聲,道:“喚她進來,我有大恩典給她呢!”
平兒一愣,隨即想到了什么,卻也不敢違背王熙鳳的意思,出去叫豐兒進來。
豐兒是個有四五分顏色的丫鬟,如今卻是慘兮兮的,走路也需得李紈屋里的一個丫鬟扶著,平兒也幫忙攙著。
“見過二奶奶,恭喜二奶奶身體大安…”
豐兒雖然蒼白著一張臉,卻要給王熙鳳跪下請安,原以為王熙鳳就算是做出恩典的樣子也會叫起,卻不想一直沒聽見聲兒,不得已,也只能忍痛跪下。
平兒卻憐惜她,使勁攙著不讓跪。
“算了,就別跪了。本來就差點死在我手里,要是這會兒跪了,回頭不知道多少雙嘴兒罵我惡毒呢!
你且站好,讓我先給你賠個罪,原諒我失手,誤傷了你。”
豐兒連道不敢,又說了一些別的話,最后告求回家養傷…
她是家生子兒,父母都在府里做活,還算體面,要養她一個閑著的女兒還是沒問題的。
王熙鳳卻看著她,忽然冷冷道:“我還以為你舍不得這府里,要留下來給我做姐妹呢,誰知道這會兒又嚷著要回去!哼,也是個意志不堅定的。”
豐兒一聽,面色大變,立馬看向旁邊的平兒。見平兒搖頭,眼神慌張,她卻篤定了是平兒出賣了她,一手推開她假惺惺攙著她的手,然后連忙跪下,這時也顧不得腰腹上傳來的疼痛了,連忙求饒:“二奶奶饒命,我絕不敢那么想啊,那都是二爺強逼著我做的,我跟了二奶奶這么多年了,怎么也不敢對二奶奶不忠啊,求二奶奶明察…”
一遍求饒一邊磕頭,額頭上的冷汗都下來了,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急的。
“若非看你跟了我這么多年,一直老老實實的,我舍不得你,早把你抬進屋里,做了姨奶奶的。
唉,你別怨我私心才好。”
王熙鳳忽然笑靨如花。
豐兒卻一個字都不敢信,磕頭如小雞啄米一般。
王熙鳳的手段,她們這些老人最清楚不過了。
當初從王家陪嫁過來的四個大丫鬟,是何如一個個在府里消失的,別人不知道,她可是一清二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