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你主動聯系我。父親。”
通訊法陣之后,亞爾伯將父親這個詞咬的很重,語氣顯然并無尊敬。
這位海盜王語氣平靜的說道:“您這個時候找我,有什么事?”
“接下來,認真回答我的問題,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
格洛主祭能感受到這份排斥和不敬,但此時并不是花幾個小時和對方爭論雙方關系的時候。
情況緊急,既然已經做出決定,那老者便不愿廢話,他沉聲道:“拿到源水之魂的碎片后,你還在雀躍海周邊嗎?”
倘若艾蒙在此,那他定然會恍然大悟。
三個月前,夕光城神殿遭受海盜突襲,而那時,主祭格洛正率領整個神殿過半的圣職者,前往郊外慰問因為異常天候導致欠收的眾多農民,留守的神殿守護者幾乎毫無還手之力,被來勢洶洶,準備精良的海盜們奪走了一塊保存在神殿密庫中的‘源水之魂碎片’。
雖然因為審判之主的懲戒,海盜固然攻破了神殿,但卻并沒有造成人員損傷,但海盜無論是來襲時機還是準備都過于沖鋒,中樞圣堂在受到報告后,覺得背后必然有隱情,倘若海盜中沒有神殿的內應,對方絕不可能辦的這么流暢完美。
艾蒙正是中樞圣堂派出,前來調查情況的人員,他的確已經確定,神殿內部有內應,而且非常熟悉密庫,但事情便在這里陷入僵局——知曉神殿密庫的人員一共有七位,每一位都背景深厚,極難展開調查。
夕光城畢竟是圣火大陸遠東地區的第一大城,它是中樞圣堂直轄的區域,神殿領袖格洛大主祭為人更是生活簡樸,受人敬愛,不談他在此地管理了超過五十年的權威,單單就是他天選者巔峰,僅次于諸位神佑者的實力,就令他可以獨斷自主本地神殿的所有事宜,雖然他對艾蒙非常祥和,也對此事表現出了極大的內疚,但他卻一直不肯松口,認為自己手下所有神官都‘對主無比忠誠’。
找不到突破口,便只能消磨時間,不過在艾蒙還未來得及找到下一條線索,繼續調查下去時,他便遇到了審判之主神降的事件,暫時中斷了行動。
而現在,格洛與亞爾伯的通訊,卻實實在在地證明了,夕光城神殿中的內應,赫然正是整個神殿的主持者,在夕光城服務了超過五十年的老主祭!
更不用說,七海之王之一的幽光亞爾伯居然稱呼他為父親,這點更是出乎所有人預料!要知道,格洛的兩位兒子都在前些年先后去世,而他的孫輩如今都在中樞圣堂學習,誰也不知道他居然還有第三個兒子,還是一位海盜王。
但再怎么不可思議,事實便是如此。
此時,亞爾伯感覺到了格洛那肅然的態度,登時,他也眉頭微皺,認真了起來。
雖然口中對這位‘父親’并不怎么尊重,態度也不好,但亞爾伯卻很清楚,自己和格洛的矛盾,僅僅是年輕時一些無趣的問題,他和對方是被利益和血脈糾纏在一起的螞蚱。
所以他便用低沉的聲音道:“的確。我的儀式失敗了,現在仍在雀躍外海的邊緣處…怎么了?”
“快走。”
格洛沒有廢話,他肅然道:“審判之主真的神降了,祂降臨于此,還在城中展現了神跡——倘若你在雀躍海,肯定看見了那一幕。”
“我主的神罰或許無法進入海中,但我主本尊倘若知曉你的存在和計劃,那你必然死無葬身之地…快走!越快越好!”
雖然言辭生硬,但那聲關懷之意卻并非虛假。
這世間的故事并沒有什么新鮮的。
五十七年前,還僅僅是一位啟示階祭司的格洛,在跟隨自己的老師來到夕光城上任時,這座昔日圣火大陸和新大陸之間的海上經濟貿易中心,已經因為幾十年前的‘叛逆者事件’而驟然多出的大量海盜而變得衰微。
那時,整片雀躍海,甚至夕光城周邊的近海,都滿是瘋狂的海盜和水匪,受他們影響,哪怕是漁民都沒辦法出遠海捕魚,就更別說貿易商船——整個圣火大陸的海上貿易都徹底中斷,根本無法運轉,而需要大量進口糧食的夕光城因此陷入了常年的饑荒,眾多居民外逃,整個城市簡直就要徹底廢棄。
格洛的老師是一位真正的好神官,也是一位實干家——他一邊整頓夕光城治安,一邊親自率種開拓城外的土地,種植作物,逐漸將夕光城的糧食自給率提了上來,止住了夕光城人口外逃的現象。
但海盜,唯獨海盜,卻根本無法根除。
格洛的老師并不愿意用純粹暴力的方法去對抗海盜——當然,他也沒辦法在海上對付那么多海盜,而教約更是令作為神官的他無法率先出手攻擊,除非審判之主降下神諭。
所以,他打算通過和平的方法,與海盜定下契約,這樣至少兩不相犯。
但是海盜不講契約,不講道德,哪怕是定下約定,他們也從不遵守,他們表面上同意格洛老師的條件,但卻數次悍然毀約,令人頭疼萬分。
直到格羅老師遺憾去世,夕光城周邊的海盜水匪問題也沒有解決。
而接過自己老師職責的格洛,卻完全放棄了任何幻想。
能夠打敗海盜的,只有海盜。
和惡人講什么道理?審判之主圣言有曰:‘以快樂回報快樂,以痛苦回報痛苦’——既然惡人擾民,那就用惡人將惡人鏟除殆盡!
作為神官,受到教約限制的火之民,格洛沒有辦法自己親自出手去剿滅那數之不盡的海中惡人,但教約卻沒說神官不能自己培養海盜——故而利用神殿的資源,他在暗中培養了一批兇悍的海之民隊伍,以暴制暴,消滅了夕光城周邊海域大半的零散盜匪。
而亞爾伯,便是那時,格洛與一位海之民女性的后裔,也即是私生子——自然,亞爾伯被視作格洛繼續控制自己海盜團隊的核心,傾注了大量資源,并繼續與雀躍海中的眾多海盜進行廝殺戰斗。
和自己的老師不一樣,格洛有著自己的野心…他想要憑借自己的力量,掌控整個雀躍海,然后開辟出一條全新的,通向新大陸的商路。
這樣一來,他不僅能夠青史留名,更是能獲得中樞圣堂的獎勵,日后,說不定還能成為一位神佑者!
但被自己父親當做棋子和戰斗工具,又豈是那么容易接受的事情?
和自己的父親一樣,亞爾伯也有著自己的野心——所以突然有一天,亞爾伯突然展現出了天選者的實力,徹底掌控了格洛手下的海盜團,然后離開了雀躍海,消失不見。
而等到十幾年后,亞爾伯再次歸來時,他已經站在了天選者的巔峰,有了一艘強大的魔法船座駕,并且融合了‘源水之魂的碎片’,成為了煩惱海的海王。
源水之魂的碎片——傳說中,作為大海起源的‘源水之魂’衍生的神奇之物。
它的造型就像是一顆透明的水晶海膽,內蘊晶瑩的青藍色水元素光輝,倘若將其吞下,便可獲得強大無比的神奇能力。
但是,除卻極端難吃的口感和味道之外,服用源水之魂的碎片,也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它將會徹徹底底改造一個人的肉體和靈魂,那感覺簡直就像是一寸一寸將肉體和靈魂撕扯成碎片,然后浸泡在鹽水中,最后又一寸一寸縫紉成全新的形狀。
倘若無法挺過這一痛苦的過程,服用者的肉體和靈魂就會徹底崩潰,成為那一顆源水之魂的養分。
所以,任何一位服用過源水之魂碎片的海盜,在意志方面都是真正的強者。
歸來之后,與自己父親再次聯系上的亞爾伯,便達成了一個協議——格洛盡可能地幫助亞爾伯收集源水之魂的碎片,以及他需要的各類資源,而亞爾伯也會保證夕光城的穩定,也會為格洛提供他需要的一些海外奇物。
這一父一子的關系并不好,本質上雙方互相利用。
但歸根結底,血脈在此,格洛并沒有虐待過亞爾伯,也提供了亞爾伯成長的資源,只是沒有付出自己的關心和愛,所以雙方的關系比較微妙,而和所有遠東沿海城市相比,夕光城也的確是最和平的一處,而亞爾伯也聽從格洛的意見,在襲擊神殿時并未殺過人。
而在最近,有關于所有七海之王的神秘計劃中,格洛作為亞爾伯的父親,自然是全力支持,在神殿方面提供了近乎所有的便利。
所以亞爾伯并不覺得格洛會在這方面欺騙自己。
雀躍外海,水下三千米。
漆黑無光的深海中,一艘通體泛著幽藍色魔力光輝的巨船,正在水下無聲地前進,宛如深淵中的一抹幽光。
深潛者號中央的船長控制室中,亞爾伯手拿通訊法陣,這位身材高大的海盜端坐在自己鋪設了鯨皮的船長座上。他面容威嚴,宛如石雕,和自己父親幾乎同款的紅色的長須綁成了一根根粗獷的長辮。
聽著格洛的高階,海盜王一言不發,陷入沉思。
“那位三百年年來,別說是神降,就連一句神諭,一句對祈禱回應都沒有的審判之主,居然真的神降了嗎…”
雖然早有猜測,但他還是忍不住喃喃自語:“該死,什么時候降臨不好,非是這個時候!”
話是這么說,現在亞爾伯其實反倒是有點慶幸——畢竟自己沒有傻乎乎地憑借深潛者號的潛水之能跑去偵查情況,而是脅迫了另外一批海盜打探情況。
不然的話,倘若被審判之主發現,自己的下場恐怕就是被雷罰劈成灰燼的下場。
“亞爾伯,你要舉行的那個儀式,或許就是被那天降臨的審判之主所擊潰——有沒有可能,主降臨就是為了那件事?”
此時,通訊法陣中,格洛帶著憂慮的聲音響起:“倘若主未曾降臨,我自然會支持你——畢竟倘若功成,這世間的秩序或許便會大變模樣,哪怕是為了夕光城的居民,我也會支持你,更何況你是我的孩子。”
“但是,主已經降臨,亞爾伯,我的孩子,你或許不遵神,不敬神的教約,但你應當敬畏神的力量…哪怕你們成功,也無非就是成為‘另外一位神’,更何況你并未成功。”
說到這里,老主祭長嘆一聲,他無不憂慮道:“現在退出,快快離開,或許還能保住一命。”
“老糊涂,現在怎么可能退出?!”
而聽見這句話,亞爾伯不由得面色猙獰,但很快,他便按下心中的怒火,只是咬著牙說道:“我背離誓約,逃離大陸,在海上掙扎了這么多年…計劃到了這個地步,我已經絕不可能退出——無論是我體內的那些源水之魂的碎片,還是儀式本身,都只能進,不能退!”
“更何況。”
如此說道,亞爾伯的語氣變得平和,甚至是帶著一絲狂熱:“你從未見過真正廣闊的天地——父親,我的確不尊重您,但事實就是如此,你一輩子都浪費在了夕光城這彈丸之地,日復一日地輪回無趣的時光。”
“而我卻有幸在海中,見到了超越此世的輪回,‘屬于其他世界’的景色!那是超越這方天地的絢麗,是這個渺小世界根本無法理解的宏大…”
此時,這位海盜王的表情,甚至出現了一絲真正的敬畏,他似乎是回憶起了自己在那時看見的景色,看見了那些怪人展現的力量和未來,然后堅定決心。
“火之主,風之主,審判之主?主們的確是神沒錯,祂們建立了這個世界的秩序,我尊敬祂們,并不僅僅是力量。”
“但歸根結底,祂們不過是我們這個小小世界的‘土著神’罷了!在此世之外,還數之不盡,遠勝過祂們的強大存在!”
亞爾伯斷言:“倘若我們的計劃能夠成功,無論是火之主,風之主,還是審判之主,全部都不足為慮——我們獲得的力量,將遠勝于祂們!”
“以‘先驅’的名義,這個世界,都不過是我們通向遙遠彼端的踏板,超越地平線的第一步!”
通訊法陣的彼端,格洛默然無言。
他的確是老了,無法理解自己孩子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他的確并不是百分之百遵從戒律的圣職者,但整個遠東和海盜有過交流的圣職者,哪個不會沾染一點灰色的領域?自己的所作所為不符合法典,可卻能為民眾帶來真正的和平。
但即便如此,他也無法理解亞爾伯此時的狂熱究竟是為何,而七海之王真正的計劃究竟是什么…自己的孩子想要成為‘神’,這的確是褻瀆,可誰又能阻止呢?
畢竟,自從百年前那一次‘叛亂’之后,圣堂對主們的信仰,早已不像是過去那般堅若磐石了…
“總之,快走吧。”
也只能這樣重復著無奈的話,格洛現在僅僅只能告誡:“快點離開雀躍海,無論是繼續你的計劃也好,還是聽我的不再摻雜其中也好,快點離開吧…”
“孩子?”
“亞爾伯?!”
通訊法陣的另一頭,深潛者號中。
通訊法陣基盤被放在了桌上。
而原本拿著他的亞爾伯,此時已經出現在深潛者的甲板之上。
“怎么回事?”
這位紅發紅須的海盜王此時正在詢問自己的船員,他面色不愉:“我不是說了,我和人通話的時候,不要打擾我嗎?”
“船長,情況不對!”
但是,回應他的,卻是水手恐懼的回應,以及指向漆黑深海深處的手:“海獸!非常多的深海海獸,正在朝著我們過來!”
“我們已經被包圍了!”
“什么?”
登時,亞爾伯面色一怔——深海海獸?開什么玩笑,哪怕是魔化海獸也不會閑的沒事干在三千米這不上不下的深度徘徊,而且數量非常多?居然會讓自己身經百戰的船員都如此恐懼?
但很快,這位大海盜便看見了。
在深潛者號幽藍色的光輝照耀下,深邃的海洋中,有一條條粗大,帶著吸盤的觸須,在不可見的黑暗和可見的光芒邊緣處若隱若現。
而就在周圍,十幾聲截然不同,來源各異的悠然鯨歌同時傳來,令甲板都微微振動。
幽邃的黑暗深處,數十上百雙明亮且冰冷的眸子,正遠遠地凝視著此處,凝視著深潛者號。
“這?!”
一時間,察覺到那些目光,并極其熟悉那些觸手和鯨歌的亞爾伯登時面色大變——毫無疑問,那些觸須正是危險無比的海中巨獸之一‘海王烏賊’的觸手!而那些鯨歌,便是海中霸主‘海魔鯨’的聲音!
但是,這兩者不是死敵嗎?為什么它們會同時出現,而且數量這么多?!
“你就是亞爾伯?”
而就在男人驚愕之時,亞爾伯聽見了一個帶著重重回音的聲音。
然后,不等他轉過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亞爾伯便聽見了下一段話。
“我對你剛剛說的,有關于‘先驅’的事情,很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