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了?
——什么錯了?
——神說剛才的審判錯了嗎?
——那么剛才的審判就的確是錯了。
很少有人能夠理解蘇晝的話。
絕大部分夕光城居民在聽見他們的主在行刑臺上道出的話語時,腦海中閃過的就是這樣的想法。
——既然神說錯了,那么就錯了。
為什么錯了?不清楚。但既然神都說了錯了,那么就是真的錯了,或許稍后會有神官來為我們解釋吧。
而實際上,有著這樣想法的人,都是少數,因為他們起碼還在想得到一個解釋。
可前來觀看審判的居民,都是審判之主的信徒,他們虔誠,敬畏裁決與審判,尤其是那些有著審判之血顯現的人,亦或是再過去的生活中,或多或少獲得過一些審判之主信徒幫助的人,他們的虔誠,甚至無需蘇晝去解釋對錯。
他們崇敬審判之主,所以,當蘇晝出現在他們眼前時,他們心中所充斥的,只有喜悅和興奮。
——啊,主,是主!祂降臨了!
——數日前的神降果然是真實的!我錯過了…倘若我堅持下去,我說不定就能成為第一個面見主的人了!
——這一幕我要記下來,回家畫成畫,留給子孫后代!
這就是他們真實不虛的想法。
所以,既然審判之主說,剛才的審判錯了,那么就必須是它錯了。
“沒錯,這個小女孩無罪!”
“是啊,她是無罪的,我們應該赦免她!”
“傻瓜,既然她是無罪的,那我們就沒辦法赦免她!應該當場釋放,然后道歉賠償!”
一時間,這樣的聲音,這樣的心聲,廣場上蔓延。
甚至,不少人已經開始行動起來——他們想要順從蘇晝的話,登上行刑臺,榮耀地釋放那個風之民女孩,以證明自己的虔誠。
但是,卻有一股溫和的力量擋住了他們,令這些人無法上前。
蘇晝站立在行刑臺上,他無言地注視著眼前所有的人,雙目中滿是失落——一種對自己,對眼前眾人的失落。
“為什么這么簡單的就相信我所有的話?”
他低聲自語,但是聲音卻響徹整個城市,神圣的聲音在所有人的耳畔徘徊,帶著困惑不解的語氣:“懷疑呢?你們之前不是還都在祈禱,祈禱讓我審判,讓我用雷擊殺死她嗎?”
“為什么我一開口,你們就全部都完全相信了?”
沒有人回話。
所有人都和蘇晝一樣困惑。
——不然呢?
就連神都這么說了,那么難道還有錯嗎?
他們根本理解不了蘇晝的思路,因為在這些夕光城居民…不對,在輪回世界居民的眼中,神就是絕對正確的化身。
質疑神?為什么,難道不正是神讓他們安居樂業,又以教約法典約束人性本惡,讓整個世界崇善友愛嗎?
就這樣,蘇晝等待了一會,卻仍然沒有等到自己渴望聽見的聲音。
青年能聽見,臺下眾人的心聲——他們仍然搞不清楚為什么。
所以蘇晝知道,自己恐怕是等不到回答了。
——有統治,就有群眾。有群眾,就有盲從。有盲從,就不會有獨立的思考。
而有真神的宗教統治,以道德,文化,信仰作為標準和抑制器,在加上可能存在的神明神降這一持有‘最終解釋權’的大殺器,這樣的統治,就是最強大的統治。
所以,蘇晝只能長嘆一聲。
“埃利亞斯,你做錯了啊…雖然我現在仍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帶領這個世界,但毫無疑問,你至少錯了一半。”
“這樣的統治,或許可以讓他們幸福,讓他們平等,讓他們互相友愛…但同樣,也只會讓他們成為一群只知道敬拜神明的無知者。”
“倘若神明一直正確,或許還不會有大問題——可是,假如神明犯了錯,這世間就不會再有制約神明,勸告神明的力量!”
所以,他向前邁出一步。
蘇晝站立在審判臺上,面對眼前數萬名,以及數目更多,正因為‘神降’而匆匆趕來的其他夕光城居民,壓低了聲線,嚴肅地說道:“不教而誅,是為虐。不嘗試去教育,改變對方,就用暴力手段消滅一個人,這樣的行為,是暴虐,錯誤的。”
“我其實并不知道這個孩子究竟信不信我,但是,哪怕是你們真的不喜歡無信者,那為什么不嘗試去教育他們,讓他們成為你們?”
“或許他父母是海盜,但是孩子呢?她有沒有犯過其他罪,比如說殺人,搶劫,進行過隨同犯罪?”
“我并不是因為她是個年輕的孩子,就要放過她——倘若她殺人,搶劫,虐待其他人,做大惡事,那她就不是孩子,而是畜生。你們大可以通過這些罪行審判裁決,我只會叫好。可為什么要用不信這個理由?”
主的聲音響徹天地。
艾蒙跪拜在原地,他現在心中還在回憶之前神宛如暫停時間一般的權能,以及輕松將雷劫擊碎,將天空擊打出云洞的偉力。
“太強大了,這就是審判之主嗎?我主明明有這么強大的力量,之前卻仍然能和普通人一齊在小店中享受美食…這就是主的慈悲與愛嗎?”
雖然心中如此想到,但是不知為何,艾蒙的心中卻仍然有些許疑惑。
他是唯一一個,看見主呼應祈愿,施展力量,降下雷罰,懲戒那個傳播瘟疫的老者的。
所以,艾蒙很難理解,為什么在此之后,主明明沒有施展力量,可卻同樣有雷罰降臨——而之后,主又擊碎了那雷罰,并宣傳那個審判是錯誤的。
為什么?他很難理解。
為什么?心中其實還有很多為什么。只是絕大部分時間,他都將這些為什么按捺在心中,并施加一道又一道封印。
所以,當主困惑地詢問在場所有人,問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時。
不知道為什么,艾蒙忽然站起身來。
從原本的跪拜之中。
“吾主!”
在站起來的一瞬間,這位灰發神官就感覺到了,整個廣場數萬人都在同時注視著自己——疑惑,不解,震驚,恐懼,不滿…許多許多種眼神匯聚在他身上。
甚至還能聽見不遠處傳來‘快跪下!你這是不敬神!’‘艾蒙,你這是干什么?!’這樣責備的聲音。
一時間,艾蒙的心跳的很快,因為恐懼,也因為一種難以抑制的感覺…他自己知道,那是困惑,一種隱藏了很久很久,自從第一次看見審判之主,看見神時,就已經有的困惑。
所以,哪怕是承受著數萬人隱隱帶著敵意的目光,神官仍然強自鎮定著自己的語氣,大聲道:“您為什么要保護這個不信者呢?”
如此說著,艾蒙幾乎是豁了出去,他大聲道:“我,我曾經蒙受您的恩典!我的一家,都曾經因為一些不信者,一些不遵從教約法典者的迫害差點喪命,是您,是您的裁決官將公平的裁決帶給了我,讓我得以從不公義的栽贓陷害中幸存。”
“所以當我得知我也有審判之血后,我無比興奮,那證明我可以接近您——接近您的道!我堅信,您的道可以審判一切的邪惡,一切的不信,讓世間變得更好!”
“而那些不信者,他們栽贓陷害,欺瞞良善,他們根本不遵從善的道…當他們放棄您與我們立下的誓約時,他們就已經是惡的化身了啊!”
“好!”
艾蒙原本以為,自己會被神斥責——多么正常啊,神剛才都已經說了,那個女孩是無罪的,那就代表她肯定是信仰主的。
既然如此,自己剛才的指控,根本就沒有半點基礎。
但是,一聽見之后,主又說了,祂其實也不知道對方究竟信不信仰祂,這一種古怪的感覺就從心頭涌出,令他不吐不快。
但是,艾蒙卻沒有想到,主在第一時間的回應,居然是興奮,帶著鼓勵的贊同。
“問的好,艾蒙。”
神官能聽見,審判臺上的主看向了自己,那是一道溫暖的,遠勝過太陽的目光,它凝聚在自己身上,仿佛令自己成為了全場的焦點。
而隨后,主回應了自己的問題。
“但是,你還是沒有搞明白——懲戒并非是為了毀滅,而是為了讓人生活的更好!”
“我之所以懲戒惡人,是因為不懲戒那些惡人,其他良善的人就活不下去——當然,我自己看不慣也是一個原因。但,倘若惡人沒有邪惡到,他不死其他人就活不下去的地步,那么我也不會厭惡他到非要殺他的地步不可。”
如此說道,主伸出手,他指向了身后,那一位仍在昏迷的風之民女孩:“你問我,為什么要保護這個無信者——但是你說錯了,我并沒有保護‘無信者’。我只是保護一個現在還不知道有沒有犯錯的人。”
“艾蒙,你說你曾經遭受過無信者的迫害,但是你也很清楚,相比起‘懲戒了惡徒,但是善人也死了’這點,是否‘善人恢復正常,但惡人還未抓到’這點,會更好一些?”
“這,的確…”艾蒙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但是隨后他又發現不對:“可是,倘若沒有懲戒惡人,那還會有更多的善…”
而臺上的蘇晝簡單的回應道:“我當然不會讓惡人逍遙法外,只是要告訴你,相比起懲戒,最重要的是保護,讓世界變得更好。”
“懲戒的目的,是讓那些拖文明后腿的人死掉,讓那些還沒有犯罪的人恐懼犯罪,進而走向善的道路——這是一個需要控制的力量!而不是說,遇到一個你們不喜歡的東西,想都不想,就用多數人的暴力將其毀滅!”
“懲戒和審判的目的,從來就不是毀滅!被毀滅的東西,就沒辦法再去向善了!”
而將這些話說出來后,蘇晝自己卻愣住了。
“——是啊。”他如此想到:“我之所以一直以鏟除邪惡為己任,只是因為我愿意。”
“神木世界的魔帝國師,輪回世界的水之神,還要降靈會的那些首領,獸神界的神獸之王…那些怪物,無論有著怎樣的理由,都是只要它們活著,其他人就活不下去的存在。”
“噬惡魔主這一神通,就是出自于此——我認為一個存在是邪惡的,那它就是邪惡的,我殺死對方,我會很開心。”
但是…這樣的思維邏輯,其實是非常直接簡單的。
假如僅僅是單純的為了自己開心而去殺‘自己認定的惡人’,那歸根結底,自己和眼前這群,只是為了自己開心,所以就要求審判之主,去懲戒一個‘不信者’的普通人,又有何區別?
這個世界,憑借審判之主的存在,人人都是噬惡魔主。
每個人,都在使用自己的心,去評判另外一個人的善惡。
說白了,對于火之民,風之民來說,不信者就是絕對的邪惡!哪怕是將噬惡魔主的神通給他們,他們殺死不信者,絕對是能拿惡魂的!
而且,惡魂的質量會非常高,因為眾多信者針對不信者的咒怨實在是太濃厚,以至于根本不需要對方為惡,就可以確定對方的確是惡。
“噬惡魔主的神通核心…就是以這些為基點。這些人的思維本質,和之前的我其實并無區別,也難怪他們會是我的信徒。”
“所以,倘若我現在,在這里否定他們…豈不是說,我之前,是…”
“是,錯誤的?”
個人空間中。
盤踞在智慧樹上的赤色小蛇,目光仿佛可以穿越空間,凝視著此時正一臉困惑,迷茫的蘇晝。
蛇靈輕笑著,開懷地笑著。
——如何,我的立約者?察覺自己‘道路’是‘錯誤’的味道?
美味嗎?茫然嗎?痛苦嗎?感覺自己之前的一切都被否定了嗎?
但是,這正是你獨一無二,身為‘強者’的特權!
“失敗者,沒有承認自己是‘錯誤’的資格。一個失敗的人,可以改進自己的正確,卻不能承認自己的錯誤,因為倘若承認,就失去了面對現實的勇氣,也沒有了與苦難抗爭的力量,結果是他將會承受更大的苦難。”
“蘇晝,我的立約者啊,正因為你一路都是勝利而來,正因為你擊敗了所有的敵人,所以現在,你才有了這奢侈無比,可以承認自己是‘錯誤’的資格。”
“你此時跌到,卻仍位于失敗者的上方。你現在痛苦,卻不過是破繭而出前的掙扎。”
而這,就是你的試煉!
與此同時。
夕光城,廣場。
“這…”
聽到蘇晝的話語,艾蒙頓時陷入了茫然。
他無措地看向蘇晝身后的那個不信者小女孩——實話實說,對方仍然令他感到厭惡。
只要一想到對方可能不守約,不信神,神官就有一種本能的破壞欲,就像是想要踩死蟑螂,拍死蚊子那樣,清掃掉臟東西那樣,他就是很討厭那一點。
但是,倘若放空思想,認真的,單純地看過去…對方不過是一個十幾歲,自己孫女輩的小女孩而已。
——倘若這個小女孩,并非是發自內心的不信神,只是單純的因為從未接觸過神的恩典,所以不知道有信神這么一回事呢?
就像是嬰兒那樣,嬰兒一開始也是沒有信仰的,不是因為他們生而有原罪,而是因為他們還并不知道什么是惡,什么是善。
有點,相似。他忽然如此想到。
就像是昔日昔日自己那被冤枉的家族那樣…
那時,明明什么都沒有做的自己,就被默認為背道者,差點就要接受裁決而死——如果不是一位裁決官執意查明真相,恐怕自己的下場,和這位小女孩也并無不同。
或許,的確——我們應該確定對方是否為惡,是否信仰主后,再來進行審判和裁決…
艾蒙陷入了思索。
而蘇晝有些煩躁地吐出一口氣,他轉過頭,轉頭看向其他人。
蘇晝能感知到,艾蒙的心中,仍然在糾結信與不信這毫無意義的一點。
但是,能夠開始反思,能夠敢于站出來對自己提問,就已經算是不錯。
但可惜的是是,在其他人心中,他卻沒有感覺到半點可以稱之為‘感想’的事物。
所有人仍然跪在地上,不斷地對自己敬拜。
蘇晝能看見,遠方,正在從城市各地趕來的普通人,從港口神殿趕來的神官主祭,從碼頭趕來的漁夫,他們都狂熱地靠近自己所在的廣場,然后開始對著自己敬拜。
自己說了什么,他們聽不進去,他們只是默認自己是對的,而不去思考為什么對。
哪怕是自己說,在惡性瘟疫傳播的時候不需要吃藥,因為‘這只是普通的感冒’這樣的話,他們恐怕也會相信吧。
“…為什么會這樣…”
因為察覺了自己的錯誤,他有些失落地握緊雙拳。
而在場所有信徒們盲從的信仰,更是令青年無法忍受。
蘇晝又等待了數分鐘,他等待有人像是艾蒙一樣站起身來對自己提問,質疑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
但仍然沒有。
相比起這些,他們更愿意繼續跪拜,展現自己比別人更虔誠。
“不要跪了!”起身!”
審判臺上,蘇晝再一次對所有人宣告,語氣帶著嚴厲。
平時的蘇晝并不是這么不耐煩的人,但現在,或許是因為察覺到自己錯誤的這一事實,令此時的他感覺分外不耐。
而絕大部分人,都只是茫然地抬起頭——他們不知道為什么神要求他們這么做,仍然不敢站立起身。
所以最終,蘇晝放棄了解釋。
他也厭倦了其他人向自己跪拜——向錯誤的自己跪拜。
——嗡——
蘇晝閉上了眼睛,然后,無形的靈魂波動開始以其為中心,如同水紋一般,開始朝著四面八方擴散。
所有被這波動觸及到的人,除卻艾蒙之外,全部都暈了過去。
一時間,整個廣場,超過五萬人,都在瞬間昏迷了過去。
沒有人受傷,蘇晝的力量保證所有人都安全地昏迷在了原地——十分鐘后,他們就可以醒來,而那時蘇晝早已離開。
而就在這一瞬,蘇晝突然感應到了,有一條束縛自己個人空間的鎖鏈,就這樣碎裂。
愿力凝結而成的金色鏈條消散,它崩碎,化作靈魂空間中的光屑,最后消融于虛空之中,化作無形。
就像是之前,蘇晝拒絕向那一道要求審判的力量提供愿力那樣,這一道愿力的鎖鏈并非是真的消失,而是它轉移了鏈接的方向,鏈接向了靈界另一頭,另外一個龐大的存在。
或許,就是真正的‘審判之主’的所在。
毫無疑問,現在的蘇晝,已經找到了清掃這些愿力鎖鏈的方法——只要他繼續在這個世界行走,不理會這個世界眾多審判之主信徒對自己的祈愿和期望,任由所有人將愿力寄托給那個審判之主,他就可以輕松地獲得自由。
——但是,能放棄嗎?
蘇晝睜開眼睛,他沉默地看向眼前,那一排排昏迷過去的人們…是的,這些人的盲從的確令人憤怒,就連交流都難以辦到。
但是要蘇晝放棄他們?任由這些人繼續這種審判,繼續這種多數人的暴政,繼續在無數戒律之下,過著被教約束縛的生活?
怎么可能!
“我不會放棄你們,你們都是有著我的血的子民。”
如此低語道,蘇晝轉過身,他準備將風之民女孩從十字架上解下來,然后帶對方離開,他的語氣有些低沉:“但是該怎樣辦?”
“總之,先去找一找埃利亞斯吧,他這個火之主稱職是稱職,但恐怕有點稱職過頭了…”
可就在此時,艾蒙的聲音傳來,
“等一等,吾主!”
那是罕見的,帶著一絲驚愕,也帶著一絲憤怒和質疑的聲音:“吾主,為什么?!”
蘇晝轉過頭,他看向這唯一一名沒有被自己打暈,也是唯一一名向之質疑的神官,青年語氣柔和:“什么為什么,艾蒙?倘若有問題,你大可盡管問。”
而面對自己的主,自己的神,艾蒙先是張口,他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有些艱難地說道:“吾主,倘若你不是我的神…”
“不,正因為你是我的神,所以我才感覺驚愕!”
如此說道,灰發的神父伸出手,他用顫抖的手指指向在場的昏迷的所有人,然后看向蘇晝,艾蒙與蘇晝對視。
青色的龍瞳與青紫色的龍瞳對視,審判之血的繼承者,和審判之血的起源者對視。
然后,發出質疑。
“吾主,你明明可以花費時間,去說服所有人——你是神,你是我們的主,我們的庇護,您就是我們的真理,倘若你想要將某件艱深的理念告訴我們,那我們就會認真去學。”
如此說道,艾蒙放下了手,他有些無力地垂下頭,喃喃自語道:“為什么您非要放棄對我們的教導…難道我們真的就這樣讓您失望嗎?”
“我們明明一直都在遵從您的道,想要行走在公義的路上…倘若您不滿,為什么不指出來?”
“您剛才明明都說過,‘不教而誅,是為虐’,那又為何不選擇教育我們,而是直接出手,讓所有人都暈過去?”
“為什么?”
神官自語著,卻得不到答案,進而陷入了莫大的沮喪。
他雙手合十,膝蓋彎曲,似乎是想要對蘇晝拜下,就如同以往那樣,在困惑之時,對神祈禱。
然而,正如同每一次那樣。
當艾蒙想要跪下之時,一股無形的力量托住了他,令他只能站立。
“為什么…”
然后,他便聽見了主平靜,帶著些許歉意的回答:“是因為我錯了。”
艾蒙有些驚愕地抬起頭,看向此時的蘇晝,他看見,青年此時低下了頭,他歉意地環視著在場所有人,然后長嘆一口氣:“對不起,艾蒙,我錯了。”
“我的確不應該那么不耐煩…是的,我明明自己剛剛才說過,不教而誅,是為虐,但是下一瞬,我自己卻沒做到。”
“雖然是因為那時我的情緒不是很穩定,但你說的對,我不應該這么做。”
如此說道,蘇晝微微搖頭,他看向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的艾蒙,低聲道:“所以說,我的使徒,要學會質疑,不是嗎?”
“誰都有可能是錯的…即便是神,也一樣。”
而說到這里時,蘇晝沉默了片刻,他沒有注意到眼前神官因為自己承認自己錯誤這點,從而露出的震驚表情。
他陷入了思索。
然后,青年突然笑了起來。
“哈哈,是了。哪怕是神,也會錯。”
一開始,蘇晝先是小聲的嗤笑,針對自己的諷刺。
但很快,他的笑聲就越來越大,以至于充滿快意:“哈哈,的確啊,哪怕就連偉大存在都會犯錯——整個多元宇宙都是祂們這些存在的封印!”
“既然如此,我又何苦裝什么正人君子,裝一個從不犯錯的哲人王?”
“錯了就錯了,有什么可憂郁,有什么可焦慮的——我下次改進不就行了?”
緩緩地收起笑意,蘇晝的面色變得肅然,他抬起自己的手,凝視著自己的掌心,然后握拳,沉聲自語:“現在我錯了,以后我還會錯。”
“就是這樣,我將會一直錯誤,一直犯錯。同時,一直改進,一直進步!”
——超越自己,不斷地超越自己。
——尋找出自己的錯誤,探尋自己的可能性,探索前方的邊界。
然后,他抬起頭,蘇晝環視著這個新紀元的輪回世界,這個美麗,但卻有著太多謬誤,太多歪曲的世界。
然后,他仰視天空,目光仿佛能穿越靈界,看見彼端的審判之神。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
噬惡魔主的極限,就在于這里了。
它是一個只能個人使用的神通,一個自由心證,以己心代天心的‘魔道神通’。
持有他、它的存在,倘若是一個人的話,那么自然可以快意恩仇,施行心中的正義。
強者以刀削天下,正世間之邪氣,這就是昔日蘇晝的愿望。
但是,倘若是一個社會,一個文明,那是絕不可能依照這種理念來進步的。
正因為蘇晝知道,自己不過是一個自由心證的噬惡魔主,所以他才明白,如果真的想要讓這世間的惡全部都消失,讓善與愛,正確與進步遍布天地的每一個角落,那么就不能人人都是噬惡魔主,人人都自由心證。
必須要要有一個基準,一個準則。
一個…正確。
“而我的正確,是什么?”
如此自語道,然后蘇晝無所謂地搖了搖頭:“這種事情,慢慢去找也不遲,反正我現在已經意思到了我的錯誤——失敗是成功之母,同理,倘若意識不到我的錯誤,我也不可能找到正確。”
“是不是,雅拉?”
“是啊。”
而此時,赤色的蛇靈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青年的肩頭。
祂此時欣慰地點了點頭,稱贊道:
“正如同當初,你第一次覺醒噬惡魔主的神通,那么快就接受自己是個惡人那樣…現在的你還是一樣,仍然可以如此快的接受自己的錯誤。”
雅拉輕笑著回復,祂感慨無比:“正是因為如此,正是因為你的本性,所以,你才會被眾多偉大存在注視著。寂主,宿命,先驅,乃至于我,都是如此。”
“但是祂們都是錯誤的,雅拉,包括你在內。”
對此,蘇晝平靜的回答:“至少不是完全的正確,而我恐怕也找不到‘完全正確’的道路。”
“是啊,而且,我和祂們不一樣。祂們想要讓你成為祂們。”
如此說道,盤在蘇晝的肩頭,雅拉微微晃動腦袋:“而我,只想要讓你成為你。”
“很好,接下來,就該行動起來了——計劃不變,我要先去找埃利亞斯,問問這世界究竟什么情況,他怎么設計的秩序。”
“然后再問問這小子,究竟是怎么搞出了這么一個審判之主的。”
此時此刻,艾蒙在聽見蘇晝坦然承認‘自己錯了’之后,就一直處于茫然狀態。
“神,承認自己是錯誤?”
他有些不知所措,就像是聽見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東西。
“怎么會呢?如果神不是正確的,那么教約,信仰,乃至于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難不成都是錯誤的不成?”
他難以理解這個概念。信徒向來難以理解這種事。
所以,艾蒙就這樣呆呆地凝視著主哈哈大笑,自言自語,凝視著主的肩頭突然出現一條赤色的小蛇,凝視著主將身后十字架上的風之民少女解下,然后讓對方漂浮在半空中,跟在自己身后。
而最后,他看見,主對自己抬起手,做了一個‘靠過來’的手勢、
“還等著干什么,艾蒙。”
他聽見主如此說道:“與我同行吧——如果你愿意,愿意跟隨我這個會犯錯的神明。”
“那么就跟上來吧。”
沒有說話。
灰發的神官的表情,逐漸從茫然變得釋然,從釋然變得平靜。
緊接著,從平靜變得堅定。
然后,他抬起了腳步,向前邁出,有逐漸加快速度。
艾蒙跟在了那個人影的身后。
“主不是正確的。”
他的心中如此想到。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碎裂,就像是心中的某個支柱突然崩塌,突然消失。
但是,另外一種奇特的感覺,卻從內心的最深處油然而生,化作全新的支柱。
“但…那又如何呢?”
至少,他已經可以確認,主的善,主的力量,主的信念,主承認自己錯誤的意志。
這些都是真實不虛的事情。
而質疑者永遠會跟隨在不正確的身后。
見證者,等待著。
他成為正確的那一天。
——與此同時,雀躍海沿海。
就在夕光城審判之日結束之時。
一艘掛著奇異旗幟的海盜船,正在風浪中緩緩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