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懷刃聽見了。
這不是他的幻覺。
孩子的哭聲,鉆入耳中,和他腦海里的聲音交錯在一起,像一出混亂的戲。屏風上,映著黑色的人影。
他驀地提起劍,劃開屏風。
屏風后的人影卻僵立著沒有動。
黑衣的人,蒙著面,雙眼全是淚。
他手里的劍,突然沉如泰山。這雙眼睛!這雙滿是眼淚的眼睛!是太微的眼睛。他一看便知,嘴里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叫不出她的名字。
為什么她會在這里?
為什么?
腦袋針扎一般的疼。
太微身后不斷傳來孩子哭著求死的聲音。
他提著劍,木著臉,越過了太微。
擦肩的瞬間,太微垂在身側的手用力握成了拳頭。指甲嵌入掌心,有血滲出來,她卻已經感覺不到疼痛。
耳邊傳來“哐當”一聲。
她沒有回頭,心里卻很明白。
這是長劍脫手,墜地時發出的聲響。
“求求你…”
那個可憐的孩子還在哀求。
不管是誰。
即便不是他認得的“墨小姐”也沒有關系。只要是人,只要是能夠動手讓他去死的人,就都可以。他拼命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人:“殺…殺了我…”
“轟隆——”
可怕的雷聲穿透地面,重重砸在他們的頭頂上。
薛懷刃后退了兩步。
他的背抵住了太微的。
發著抖的兩個人,誰也沒有辦法言語。
太微咬緊了牙關。
他怎么抖得比她還厲害?又是一陣雷聲,連地面都仿佛開始顫抖。太微轉過身,驚訝地發現,身后的人像個無助的孩子般捂住耳朵蹲了下去。
是害怕雷聲嗎?
怎么會?
她和他朝夕相處了那么久,可從來沒見過這種樣子的他。
那個薛嘉,和現在的他,到底有什么不一樣?太微低頭看著他的背影,眼淚仍然無法控制地流淌著。這樣的場景,幾乎讓她無法思考。
——薛懷刃為什么會在這里。
又為什么會是這副樣子。
——床上求死的孩子,又該怎么辦。
她腦子里全是亂的。
心里也是亂的。
滾燙的淚水,滴在了薛懷刃背上。
該死的。
這種時候,她竟然…竟然想要擁抱他…安撫他,讓他不要害怕…
真是該死。
太微松開緊握的手,抬起來,又飛快縮了回去。
這個時候,背后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有人在朝他們飛快靠近!太微來不及回頭,便被只手抓住了胳膊。
是師父!
“快走!”
外頭隱隱傳來疾奔的腳步聲。
床上的孩子拼了命地喊叫起來。
墨十娘下意識循聲望了一眼。只一眼,便灼傷了她。從內而外,從心臟到眼睛,仿佛都被燒毀了。
難怪太微在哭。
難怪這孩子要求死。
床上的人,已經沒有人的樣子。
躺在那里尋死的,是已經被毀滅了的生命。
“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殺——”
銀光一閃,戛然而止。
那是一把柳葉小刀。
床上的巫魴,露出了笑容。
他終于可以去見娘親了。娘親因為愛吃魴魚給他取的名字,因為太久沒有聽人喊過,他幾乎都要忘記了。
圣童,圣童。
他們是這樣叫他的。
大祭司說,他是仙人的后代,生來便和凡人不一樣。可他也要吃飯,也要睡覺,并沒有生得三頭六臂。他甚至,都不大會自己穿衣裳。這樣的他,和大家有什么不同?
憑什么說他是仙人的后代?
就因為他的父親,他的祖輩,也都是這么被人稱呼過來的嗎?
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些人。
大祭司恐怕也沒有。
這一切,根本就是個笑話。而為了這個笑話,大祭司要搞活祭。他從一頭霧水,到聽明白,再到心生困惑,最后無法接受決定逃走,足足花了三個月。
真的想出計劃,并且實施,又花了三個月。
可這全是一場空。
那些小乞兒,一定會恨他吧?如果不是他,他們根本不會死。下了黃泉,要是能碰見他們就好了。他要道歉,他要賠罪,他要…再一次成為他們的家人…
即便大祭司讓他變成了沒有手腳的人。
即便他連死亡都需要別人的幫助。
他的心,還是自由的。
娘親說過,死并不是可怕的事。所以她死了,他也不必傷心,因為他們總有重逢的那天。但那個時候的他,實在太年幼,根本沒能聽懂娘親的話。
如今,他年歲稍長,總算是懂了。
死亡,對這樣的他來說,是解脫呀。
多謝你。
多謝你拯救了我。
真的多謝你。
他閉上眼睛,再也不想睜開了。
又是一陣電閃雷鳴。
腳步聲已經近在耳邊。
墨十娘拽著太微,飛快離開。薛懷刃蜷縮在破碎的屏風旁,顫栗著,無法站起身來。腦海里的聲音和畫面,漸漸變得清晰了。
這一切,已經不再像個幻覺。
那個大雨瓢潑、雷聲轟鳴的夜晚,像利刃一樣,劈開了記憶塵封的大門。
跪在地上的婦人,發著抖,在拼命求饒。
一句句,聲嘶力竭,卻毫無用處。
他似乎也跪著。
膝蓋下一片泥濘,沉沉地粘著他,讓他絲毫無法動彈。黃豆大的雨珠重重打下來,像刀子剮肉般的疼。而雷聲,仿佛要震聾他的耳朵。
有刀子架在婦人的脖子上。
“選吧。”
“你的兩個兒子,我只想殺一個。”
“可你若是選不出來,我就只能都殺了。”持刀的男人,面目模糊,說話的聲音似乎很愉快。
婦人越是求饒,他就越是開心的樣子。
薛懷刃看著眼前這一幕,心里不由得燒起了一團火。他要殺了這個混蛋!他一定要殺了這個混蛋!可為什么他的臉看起來這樣模糊?
雷聲越來越響。
薛懷刃咬著牙,想要從地上站起來。
這時,有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小小的,是個孩子的手。
他扭頭去看,發現身旁還跪著一個人。
“別怕…”
“我不會讓你死的。”
“一定不會!”
大雨下,看起來還完全是個孩子的少年,壓低了聲音,飛快地說著話。
“阿書,不要怕。”
他看起來是這樣的狼狽,可聲音卻如此讓人心安。
阿書…阿書…
不!不是這個字!
不是阿書!
那個字應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