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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狼狽

  長桌后的建陽帝,有著山巒般高大的身形。燈光打在他身上,落下來的陰影,幾乎將侏儒完完全全罩在里頭。

  燈下望去,這兩個人,像是一體的。

  祁遠章的手輕輕落在面前的刀鞘上。

  鞘上的花紋略有些硌手。

  越是昂貴,越是繁復的花紋,便越是不趁手。光滑和舒適都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彌漫著血腥氣的華美。

  這上頭其實并沒有血。

  但祁遠章覺得自己分明嗅到了。

  隱藏在花紋縫隙間的陳年舊事,正一點點往他的鼻子里鉆。

  鉆透血肉,鉆透骨髓。

  他腦子里空空的,耳邊又嗡嗡作響。這一定是害怕了。面對刀劍,他仍然會害怕,就像是那一年,面對建陽帝殺進京城的大軍一樣,他怕極了。

  可這一刻,刀——已經握在了他手里。

  刀柄上依然有著奇異的花紋。

  建陽帝是這樣的熱愛美麗的東西。

  美人。

  美景。

  乃至美麗的兵器。

  殺人之物,亦要絕色。

  祁遠章從鞘中拔出了刀,“錚——”的一聲,寒光如雪。室內三人的目光,都被這一片薄薄的美色所吸引。

  沒有人能夠抗拒這樣的美。

  一切同死亡相關聯的事物,都有著別樣的動人之處。

  祁遠章慢慢舉起了刀。

  殿外日光傾城,殿內燈火通明。

  不論內外,都遭光明席卷。

  只有他和這把刀,沉沒在黑暗里,像一葉尋不到前路的孤舟。沉甸甸的刀,壓得他的手都開始顫抖。

  祁遠章咬著牙,將刀靠近了自己的脖子。

  男人的脖子,還保留著年輕時的樣子。

  肌膚緊致,修長挺拔。

  他看起來依舊很健康青春。

  同幾年前在建陽帝跟前俯首稱臣時比較,并沒有分毫衰老的跡象。甚至于,落在侏儒小祝的眼里,他還變得更年輕了些。

  小祝直勾勾地盯著他。

  建陽帝忽然打了個大哈欠。

  小祝催促道:“伯爺怎么不動了?”

  他們在等著祁遠章自裁。

  可祁遠章舉著刀,遲遲沒有動作。

  他面上原本決絕的神情,漸漸消失不見。那種顫栗,很細微,卻又很強烈,一切似乎都是從眼神開始的…晃動,顫抖,直至全盤崩潰…

  祁遠章渾身都開始發起抖來。

  篩糠似的。

  簌簌發抖。

  那把美麗卻沉重的刀,像是要把他的手腕也給壓斷。

  他驀然大哭,鼻涕眼淚一齊涌出來,小孩一般的可笑。這樣的哭法,斷斷不是成人的樣子。他先前的冷靜和沉著,在這種哭法下,變得萬分滑稽。

  那些鎮定的話語和模樣,全是裝出來的嗎?

  這一瞬間嚎哭到可恥的他,才是真實的靖寧伯嗎?

  侏儒小祝似乎怔住了。

  他背后的建陽帝倒是大笑起來。

  洪亮的笑聲,聽起來意外的爽朗純真。

  “哐當”一下,祁遠章把手里的刀丟在了地上。

  小祝終于也跟著大笑起來。

  只是他的笑聲,像夜鴉哭號,半分笑意也聽不出來。他笑著靠近了建陽帝。建陽帝將他抱在手里,拿自己粗壯的胳膊給他當凳子坐。

  祁遠章伏在地上,一張臉已經哭到變形。

  “哇哇哇——哇哇哇——”

  他亂哭一氣,狼狽不堪。

  “臣不敢死啊皇上…臣不敢啊…”

  侏儒小祝靠在建陽帝的肩頭上,怪聲怪氣地道:“靖寧伯真是永遠都這么有意思。”

  祁遠章哭得更丑更狼狽。

  他爬起來,又摔下去,只好癱坐在地上,抽噎著,含含糊糊地道:“皇上…臣實在是沒有法子啊皇上…國師他好端端的竟然疑心臣、疑心臣同復國軍有染…可臣沒日沒夜的,只管為他的寶塔監工…”

  “臣就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皇上!”他說了兩句,像是解開了心結,話漸漸順暢起來,“國師他怎么能疑心我?!”

  “臣實在是冤枉!若眼下是六月,恐怕外頭也要飛雪的!”

  他大哭不止,眼睛通紅,一點沒有為人父為人臣的模樣。

  可建陽帝似乎很滿意他這樣的哭訴。

  這一回,建陽帝沒有再讓侏儒小祝代他開口。

  他自己坐在長桌后,聲音沉沉地道:“不敢死,就不必死了。”

  侏儒小祝也道:“是啊靖寧伯,你既然不敢死,那還死什么呀。”他說完貼近了建陽帝,同建陽帝嘀嘀咕咕說了好半天。

  祁遠章一邊哭,一邊抬起手來擦臉。

  華服沾了水,也是好看的。

  他胡亂拿袖子抹著臉,抹得一張臉通紅通紅。

  侏儒小祝轉過臉來看向他,口中道:“靖寧伯,國師這人你也有數。他老人家呀,平素心細,一貫的不愛相信人,是以他疑心你同復國軍有染,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祁遠章哼哼唧唧,睜著一雙核桃眼道:“可、可臣還是冤枉啊…”

  建陽帝靠在椅背上,聞言冷哼了一聲。

  小祝連忙道:“這就是伯爺你的不對了!難道你還想讓國師同你賠禮道歉不成?”

  祁遠章委委屈屈的:“那臣可不敢…”

  小祝笑了兩聲:“靖寧伯這就對了。皇上同國師,情同父子,除了皇上,國師想要誰死便可要誰死,如今他只是疑心不滿你,你該高興才是。”

  “是是是——”祁遠章點頭如搗蒜。

  兩只眼睛越發得紅了。

  小祝舔舔嘴唇,繼續道:“你只要做好你分內的事,看顧好‘十二樓’的建造動向,那國師早晚會打消疑慮。”

  祁遠章身上像是終于有了力氣,連磕兩個頭,再次從地上爬了起來:“‘十二樓’在臣眼里,可比臣的女兒們還要緊!”

  建陽帝目光定定地道:“甚好。”

  小祝哈哈地笑,一面道:“這話回頭要叫國師知道,恐怕該慚愧了。罷了罷了,靖寧伯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你且放心,國師疑心不了你太久的。”

  疑心不解,早晚要殺。

  殺了,自然就可以放心了。

  小祝笑呵呵地看著祁遠章。

  祁遠章站直了身子:“臣回去的路上,便再往‘十二樓’去一趟,一定讓人早日將國師想要的寶塔建成!”

  建陽帝滿意地點了點頭。

  侏儒小祝跳下來,伸手去撿刀鞘。

  二人目送著祁遠章走出門去。

  小祝將刀歸入刀鞘,嗤笑了句:“這蠢東西,哭得真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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