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關他的寶塔,自然字字句句都要緊。
他半瞇著眼睛,微笑望著祁遠章。
于是祁遠章滔滔不絕,說了個口沫橫飛。
仿佛一臺戲,唱者快,聽者樂。
人人滿意,皆大歡喜。
然而國師大人聽著聽著,卻忽然分了心。他腦海里飄飄蕩蕩浮現出一句跟“十二樓”毫不相干的話——祁遠章的口才,真是好。
這般無趣的事,也能叫他說得這樣有意思。
不過剎那工夫,他分了的心再沒能收回來。半瞇著的眼睛慢慢睜大,里頭的興致勃勃已換成意興闌珊。
祁遠章悄悄一瞥,嘴里還在說,聲音卻很快輕了起來。
沒片刻,他便住嘴不講了。
一座破塔,攏共就那么點事兒,他說來說去,說的都是雞毛蒜皮,本不要緊。若是焦玄想聽,他便多說一會;若是不想,自然不必多言。
他端起茶碗喝水潤嗓,眼角余光卻還盯著焦玄。
焦玄笑笑道:“辛苦靖寧伯了。”
祁遠章一口水還含在嘴里,聞言眼珠子滴溜溜轉,沒半點正經樣子。
他去監工,是皇帝罰的,又不是自動請愿,哪來的資格談辛苦?
焦玄這么說話,真是有趣。
祁遠章慢悠悠咽下口中清茶,笑呵呵地將話應下了:“尚可尚可,不過一般辛苦罷了。”
焦玄神色不變,臉上笑容像是刀刻而來。
“這些事,交由旁人看管,我是斷斷放不下心的。可皇上交給你,確實叫我放了一百個心。”
他說一句“辛苦”還不夠,竟又冒出了這樣掏心窩子的話。
得虧祁遠章厚顏無恥慣了,要不然,還真招架不住。
換個臉皮薄的,指不定已經慌上了。
祁遠章聲色不動喝完一杯茶,又招招手讓人續。
才續上,他忽然聽見焦玄道:“說來苦惱,老夫有一事始終拿不定主意,不知伯爺是否能有法子。”
祁遠章雙手圍著茶碗,任由熱度透過瓷器,一點點滲入肌膚。
掌心處似有一團火在燒。
天下沒有白吃的飯,也沒有無來由的夸贊。
他當即道:“我這人又愚又鈍,石頭一樣不開竅,小時便念不進書,若非祖宗蔭庇,只怕早便睡到大街上去了。您都沒有法子的事,我這榆木腦袋能想出什么東西來?”
沒等焦玄說清楚苦惱,他便先說起了自己蠢。
“放眼天下,論學識,論見識,誰能比得上您。”
“您想不透的事,怕是這天下便再沒有一個人能想得透了。”
說完了,再不遺余力地夸焦玄。
怎么厲害便怎么夸。
畢竟好話永遠不嫌多。
拍馬屁這種事,不要臉閉眼吹最重要。
他兩眼發光地看著焦玄,像在看神仙。
神仙臉上的笑,倒像菩薩。
怪和藹慈悲的。
神仙笑微微的,嘴角弧度正正好。
“多個人便多個主意嘛。”
這話說的…
是一定要他“幫忙”了。
祁遠章松開手,將茶碗往邊上推了推:“既如此,不知是什么事?”
焦玄拿手指頭蘸了點茶水,在桌上涂畫起來。四條線,一個框。祁遠章眨眨眼,困惑道:“這是…一個‘口’字?”
焦玄搖頭道:“這是一塊地圖。”
祁遠章眨眼的動作仿佛都充滿了疑惑。
“什么地圖?”
焦玄道:“伯爺心里清楚是什么地圖。”
祁遠章作恍然大悟狀:“哦!是當初那個偷兒想要闖進來盜取的那一塊吧?”
焦玄點點頭,又搖搖頭:“是也不是。”
祁遠章仰靠在椅子上:“您這可就把我給說糊涂了。”
焦玄道:“我畫的是一塊完整的地圖,那賊人妄圖偷取的卻只是其中一部分。這地圖素來神秘,并沒有幾人知道它的存在。”
“不知是誰畫的,也不知是什么時候畫的。”
“只是傳聞完整的地圖里有關于仙人和長生秘術的線索。”
說到“仙人”和“長生”幾個字時,焦玄的口氣出現了明顯的變化。平穩的氣息,突然亂了。
他的眼睛并不看祁遠章,語氣也變得像是自言自語。
“可惜自打地圖現世,便是破碎的。我歷經多年才終于尋到其中一塊,剩下的,卻是怎么也沒有辦法得到。”
嘆息聲從他口中溢出,充滿遺憾和不甘。
祁遠章皺起了眉頭:“您當真…相信這些傳聞?”
“幾塊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地圖,便能找到長生秘法?這不是胡說八道嘛!”祁遠章一臉的不信,語氣十分不屑,“話本子上都沒有這么瞎編的事兒!”
像是料到他會這般說,焦玄平靜地道:“皇上也信。”
祁遠章立馬改了口氣:“啊!那我自然也是信的!”
焦玄繼續道:“不但皇上和我信,信陵王也信。”
祁遠章摸摸下巴:“仔細想想這也是人之常情…仙人也好,長生秘術也罷,都是誰也沒有見過的稀罕玩意,自然都想見一見。”
焦玄聞言一笑:“如此這般,就該說到老夫的苦惱了。”
祁遠章連忙擺出聽老師講課的姿態。
焦玄道:“有一部分地圖,落在了信陵王手里。”
祁遠章有些驚訝,又有些納悶地道:“可信陵王極有可能早便不在人世了…”
焦玄的口氣仍很平靜:“雖說的是信陵王,但他便是復國軍,復國軍便是他。地圖既落在他手里,便等同于落在復國軍手里。即便他真死了,地圖卻還在。”
“是以老夫苦惱啊…”
焦玄的視線忽然轉了過來。
祁遠章的背脊青松一樣挺拔。
焦玄目光幽幽地看著他。
他想了想道:“您是苦惱該如何將那一部分地圖從復國軍手里奪過來?”
焦玄點了點頭,又開始嘆氣。
祁遠章皺眉苦思:“敵暗我明,果然是不好辦。您看…復國軍想要您手里的地圖,便可以派人來夜探國師府,可您能怎么辦?信陵王下落不明,復國軍殘黨又東躲西藏,早不知去向,您就是想尋都沒有地方可尋呀。”
焦玄連連頷首附和:“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祁遠章道:“不怪您苦惱,我這聽著也夠苦惱的。”
焦玄唉聲嘆氣,瞬息間老了十歲。
他站起身,也不拿邊上的蛇頭拐,顫顫巍巍地往窗邊走,邊走邊道:“不過同伯爺這么說了一通,老夫倒是忽然想到了一點似乎可行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