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立在桌旁,眼瞧祁茉臉色由青到白,愈發得不好看,忍不住腹誹了句。
老狐貍這是指著祁茉跳出來說不滿,然后讓她跟祁茉斗雞似地斗上一場給他看呢。
沒想到祁茉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竟然不敢說。
他沒看見他想看的,可不是失望極了。
二姐擺明了無所謂沒興趣,愛誰誰繼承家業。小七則少不更事,又一心一意跟著她,自然不會有什么不滿。
至于六娘,論年紀只比小七大一點,還是一團孩子氣,說不出什么有用的來。
只有祁茉,和她年紀相仿,又素愛同她爭個長短,是最有可能跳出來拍桌子說不行的人。
可祁茉不滿歸不滿,真讓她說,她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太微忽然想起那日祁遠章和她說過的話。
他說他選她繼承家業,不過是矮子里挑將軍。
如今看來,的確不是什么假話。
就這么一群孩子,他能挑出什么來。
屋子里安靜了片刻。
祁茉白著臉,朝祁遠章福了一福,輕聲道:“爹爹,女兒飽了,先行告退…”
見她一副不想再留的樣子,祁遠章便揮一揮手道:“話也說完了,都回去吧。”
一陣輕響,眾人皆站起身來。
六娘小跑至祁茉身旁,想要牽她的手。
祁茉卻僵著身子不動。
她的身體就像桌上殘羹,漸漸變冷,凝成白色油脂,再無先前騰騰的生氣。
直到六娘拽住她的胳膊,仰頭叫了一聲“四姐”,她才破開冷油活過來,抬腳往門外去。
六娘問她:“爹爹為什么要這樣?”
她愣了一下,隨即便一把捂住了六娘的嘴。
六娘口中嗚嗚嗚的,話音全被堵在了她手掌后。
她把六娘拉到角落里,等著人都走光了,才松開手道:“我哪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
慕容氏那樣的人家,他竟然說退婚便退婚,還說什么要留祁太微繼承家業,簡直是瘋了。祖母竟然也不攔著他?
祁茉咬牙切齒地道:“根本就是胡鬧!”
六娘挽著她的手臂,有些不解地道:“那方才爹爹問你,你為什么不說?”
祁茉冷哼了聲:“說什么?說我不滿意祁太微,想要自己繼承家業不成?”
她又不是男人!
沒有爵位,繼承什么狗屁家業。
她是不滿,但這不滿說了同她有什么好處?
她拍了拍六娘的背,冷聲道:“這么胡來的事,祖母怎么可能答應。”
退了慕容家的婚事,對靖寧伯府有什么好?
更何況,退婚這種事,從來就不是什么值得稱道的好事。
父親真是瘋了。
祁茉站在冷風里,越想越生氣。
一直到幾天之后,慕容舒上門來拜訪姜氏時,她的氣仍然沒有消下去半分。
她好奇,她生氣,她心焦難耐。
于是她派了心腹丫鬟悄悄去打聽情況。
可不料人還未靠近,就被太微身邊的大丫鬟長喜給趕了回來。
長喜說,五姑娘有令,誰也不許靠近。
這個誰,自然說的是祁茉 祁茉因而氣得撕了塊帕子。
;嗤啦——嗤啦——
好好一塊帕子,碎成了布條。她攥著碎帕子,咬咬牙,決定更衣出門,去鳴鶴堂見祖母。她相信,祖母一定比她還要惱火上百倍。
慕容舒上門,竟然不先去拜訪祁家的老夫人,而徑直去見姜氏,真是一點禮數也不講。
祁茉揣著一肚子不高興去了鳴鶴堂。
與此同時,太微也見到了慕容舒。
——她曾經設想過很多回慕容舒的樣子。
高矮胖瘦,聲音脾氣,她并不是真的一點沒在意過。
當年的她,年紀輕,見識少,且尚不認得薛懷刃,還有著滿懷的少女心事。想著要嫁人,自然對未來夫婿的樣子很好奇。
一開始,她想象中的慕容舒,是個溫柔寡言的年輕人。
后來父親去世,慕容家退婚,她想象中那個溫柔寡言的年輕人便變得面目扭曲起來。
如今看,她一開始想象的樣子,倒是和眼前的人還挺像。
個高清瘦,寡言少語,便是笑也帶著兩分緊張和不安。
這樣一個人,真是想象不出他為了婢女而退婚的樣子。
太微站在母親身后,微微垂下眼簾,不再看他。
慕容舒的緊張卻并沒有因為她移開視線而消失。
他以為自己要見的人只有姜氏,怎么也沒有想到,太微竟然也在場。
她看起來是那樣得鎮定,似乎一點也不為他的到來而驚訝。
連他自己都驚訝的事,她竟然不驚訝。
為什么?
慕容舒腦子里亂糟糟的,想起還在洛邑時,有天大丫鬟宛桃問他,想不想知道京里的未婚妻生得是什么模樣。
他想了想,說不是太想。
宛桃便笑起來,說他騙人,怎么會有人不想知道自己的未婚妻生得是何模樣。
他說自己說的是真話,的確不想。
宛桃還是不信,笑說京里的姑娘,又是伯府千金,一定生得十分貌美。
他聽見“貌美”兩個字,看著宛桃,手指輕輕落在自己臉上,心想對方若是真的貌美,哪里能看得上自己…
那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并不是真的不想要知道祁家五娘生得是何模樣。
他只是害怕。
害怕她會有如花美貌,害怕她嬌俏動人。
今日他終于見到了祁家五娘。
她果然如宛桃所言,十分貌美。
不說絕色,也是個真美人。
他不由自慚形穢,坐立難安。
慕容家男子,歷來娶的都是美人,生下的孩子亦都有副好皮囊。男子英俊,女子美麗,闔族上下,幾乎尋不出一個丑人。
可是他,頂著慕容家的名字,看起來卻是這樣的丑陋不堪。
偏偏這一切都已經無力回天,無法改變。
他恨不能鉆進地縫里。
可靖寧伯府的地磚光滑透亮,鏡子一般,他一低頭,就能看見自己的臉。
這張臉像是噩夢一樣糾纏著他,讓他日夜惶惶,寢食難安。
心中長嘆一口氣,慕容舒到底還是抬起頭來,看向了姜氏。
姜氏也在看他,看得很仔細。
她想要從他身上看出一點舊日好友的影子。
可不知道為什么,眼前的年輕人和她記憶里的好友身影,似乎并沒有什么重疊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