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的笑聲,尖利而詭異,如深夜里的老鴰一般,扯著嗓子朝天上飛去。越飛越高,越飛越遠,一直飛出了皇城去。
直到三娘的后事辦完,祁遠章時不時地還能聽見那日小祝的笑。
這古怪令人不安的嘲笑聲,似乎在他耳朵里生了根,眼看便要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好在這時候,永定侯府傳來了一道好消息——
陳敬廷沒能熬過去,斷氣了。
祁遠章聽罷,心里一舒坦,便再沒有聽見過什么怪聲音。
另一邊趙姨娘哭哭啼啼好幾日,眼淚流了有一河之多,知曉陳敬廷的死訊后,她終于不哭了,匆匆忙忙擦干臉,便要去給三娘上香。
三娘啊三娘,來世你可學聰明些,莫要再碰上我這樣不中用的母親了。
靈位前香煙繚繞,像是三娘魂魄留戀不舍,惹得趙姨娘又紅了眼睛。
原本已經出嫁的姑娘,是斷斷沒有在娘家供奉牌位的規矩,可操持喪事的太微悄無聲響地便給供上了。
祁遠章知道后,也并無二話。
只祁老夫人不愿意,覺得太微小丫頭片子半點不知事,竟如此膽大包天肆意胡為,揚言要將三娘的靈位一把火燒了。
于她看來,三娘給祁家惹了大禍,休說供靈位吃香火,便是連埋都不該埋在祁家墳地里。
然而祁遠章默許了太微的做法,她的話便沒了什么用處。
祁老夫人因此很是傷感。
她原是說一不二的人,府里上上下下誰敢不聽她的話。
可現在,姜氏重新掌權,她則日漸衰老,過去擲地有聲的話,現如今都變得輕飄飄沒分量了。
她召了崔姨娘幾個來說話,想尋些安慰,但安慰沒尋到,反倒尋到了一肚子氣。崔姨娘還在記恨她不讓自己管家的事,以往的小心作陪全變成了敷衍。
祁老夫人事后同寄住娘家的女兒大倒苦水,又恨恨說當年實在不該由著祁遠章胡鬧,就應該休了姜氏才對。
若是早早休了姜氏,另娶一個,如今哪里還有這些個破事。
祁春眉坐在輪椅上,聞言笑著附和了兩句。
可等到祁老夫人說起三娘時,她卻變了神色。
祁老夫人說三娘愚蠢,不爭氣,不知道忍。
她卻說,三娘只是個可憐孩子。
祁老夫人嗤笑一聲,十分不以為然。
祁春眉便冷了臉,不大高興地道:“這般說來,在娘心里我也是又蠢又不知道忍的混賬東西了?”
祁老夫人一怔,隨即想起往事,連忙道:“胡想什么呢,我怎會那般看你!”
她言罷又說:“你同三娘怎么一樣!”
一個是她的寶貝女兒,一個不過只是妾生的孫女之一,倆人之間那是云泥之別。
她眼瞧女兒面生不愉,氣氛尷尬,連忙話鋒一轉,說到祁遠章監工造塔的事上:“你哥哥深得圣心,這事說是罰,倒像是賞。”
“國師是何許人?他要建造的高塔,那可是用來迎神仙的。”祁老夫人說得神乎其神,像是世上真有仙人一樣。
“等到塔建成了,里頭自然少不得要算你哥哥一份功勞,到那個時候,誰還敢說靖寧伯府根基不穩!”
她說到激動處,眉飛色舞,滿眼期待。
祁春眉卻有些興致缺缺:“誰知道那塔何日才能建成…”
而且就是建成了,同她也沒有什么干系。
她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祁老夫人皺了皺眉:“你就一點也不將定安放在心上!”
祁春眉聽母親提起兒子,終于有了點興趣。
祁老夫人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道:“遠章明日出門的時候,你讓定安跟著一道去。”
“去監工?那么大日頭!”
祁老夫人聞言氣笑了:“他一個沒有父親依靠的孩子,將來還不是靠舅父?你哥哥的榮耀,不也是他的榮耀嗎?但凡你哥哥有個自己的兒子,這跟著去監工的事就不會輪到定安。”
“你倒是好,還敢嫌日頭大,不舍得他去。”
祁春眉被訓了一頓,訥訥地道:“您說了又不算數,萬一他不愿意帶著定安,還有什么用。”
她帶著兒子在娘家住了多年,雖沒吃過什么苦頭,可要說兄長待他們有多親熱,顯然也沒有。
祁老夫人卻很篤定。
“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怎么會不愿意!”
可沒想到她的話才說出去,就被祁遠章給否決了。
不帶,堅決不帶。
說什么都不帶。
一副抵死不從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他去做什么傷天害理、罪大惡極的事。
祁老夫人半口茶含在嘴里,差點噴出去。
她端著茶碗,一遍遍說:“定安也是你看著長大的孩子,你還怕他給你闖禍不成?”
祁遠章躺在榻上,閉著眼睛不接她的話。
半響過去,他才坐起來睜開眼說了句:“我有另外要帶的人。”
祁老夫人吃了一驚:“另外的人?你要帶著誰去?”
祁遠章撣撣袖子上的灰,頭也不抬地道:“這您就不必管了。”
祁老夫人心念電轉,霍然道:“難不成是小五?”
震驚之間,她端著茶碗的手一抖,茶水就勢揮灑而出,沿著指縫滴滴答答往下落個熱鬧。
她急忙喚人進來收拾,又去擦手,等到回神一看,祁遠章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根本沒有回答她的意思。
她不覺僵在了原地。
小五?帶上小五去監工?
不帶定安,卻要帶小五那個瘋丫頭?
難道她的兒子也瘋了嗎?
祁老夫人瞬時勃然大怒。
然而祁遠章早就走得不見人影,讓她想發火都沒有機會發。
她思來想去想不明白,便猜一定是太微求了父親,央父親帶著她一起去看高塔。
可事實上,太微卻毫不知情,比她還懵。
聽到消息的時候,太微正在前庭拉筋,掰完胳膊來掰腿,掰得正快活,忽然聽見長喜來稟報,說伯爺讓她準備準備,過會兒好出門。
她一頭霧水地停下來,還來不及細問,就被長喜催著去換了衣裳。
衣裳倒是輕便樣式。
三兩下換好后,長喜又來給她重新梳了頭,一邊梳一邊念叨:“姑娘頭一回跟伯爺一道出門,可得聽話些。”
太微哭笑不得,頭緒也理不清,索性不吱聲由得她念叨,想著過會見了人便能清楚。
誰知少頃真見到了父親,她心頭疑惑卻更多了。
他先前莫名其妙把三姐的后事交由她處理,已經很古怪。
如今竟然還要帶上她一起去監工“十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