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舒的母親李氏,和姜氏是至交好友。
二人自幼相識,雖無血緣,卻勝似嫡親姐妹。
姜氏說起李氏來,連眼角都會變得溫柔。她的聲音,輕輕柔柔,似耳語般嘆息道:“可惜她不在了,這‘美人姜’我也就再不曾見過。”
李氏去世的時候,太微的年紀還很小。
她對李氏毫無印象,連李氏生得什么模樣都半點不記得,聽到母親提起李氏,心里也并無太大感觸。
不過她知道母親和李氏感情深厚,如今見花憶人,難免傷感。
她立在一旁,理應說上兩句寬慰寬慰母親才是。
可偏偏她不會。
她素來不知如何寬慰旁人,此刻對著母親,也不見長進。
于是她望著匣中的花,只是嘆氣。
這一嘆,驚動了姜氏。
姜氏收斂神色,仔細打量著匣子里的花,輕聲問道:“俏姑,這花你是從何得來的?”
太微怔了一下,回答道:“是位友人相贈。”
“友人?”姜氏蹙了下眉,“是誰?我可認得?”不過話音未落,她忽然又兀自搖搖頭道:“瞧我問的什么蠢話,我怎么可能會認得。”
她和太微在一起的時光,屈指可數。
即便算上她的“夢中所見”,如今已經十四五歲的太微,對她而言,仍然是陌生的。
這種陌生,并不疏離生分,但骨子里在不時透出來難以捉摸四個字。
她不知道太微認得誰,不認得誰,更不知道太微同誰交好,同誰交惡。是以太微說出“友人”二字時,她連用來猜一猜的人選都尋不出來。
姜氏面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憂愁,一直蔓延到眼睛里。
太微忍不住,又嘆了一聲。
她嘆得老氣橫秋的,實在不像是個少年人。
姜氏合上匣子,用力握住了她的手。
太微道:“您雖然不認得他,但應該聽說過。”
姜氏疑惑地“哦”了一聲,忽然面色微變,壓低聲音問道:“是笠澤另一邊來的人?”
太微頷首道:“是鎮夷司指揮使薛懷刃。”
“薛懷刃?”姜氏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你和他…是好友?”
明明該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能夠認得便已足夠奇怪,怎么還能交好?姜氏緊緊抓著手里的木匣,憂心忡忡地道:“鎮夷司指揮使那樣的人物,不該避著些才是嗎?”
太微苦笑了一下:“是該避著才是。”她嘴角上揚的弧度幾不可見,這樣一個笑容,能擠出來仿佛便已經耗盡了她的氣力。
是以這一笑,比哭還難看。
姜氏看著女兒的眼睛,驀地呼吸一窒,顫聲道:“難不成…你上回提過的那個夢里的男人…”
她說了一半,停了下來。
剩下的半截話,她委實說不下去了,像是不敢,又像是不相信。
她總盼著太微能遇上一個好人,可鎮夷司指揮使這樣的人,是如何也稱不上好人的。
“是他。”
太微的神色,卻平靜了下來。
“我說的那個人,就是他。”
姜氏神色驟變,手一松,匣子摔在了地上。
里頭的花跌出來,滾落在一旁的紈扇上,和角落里繡著的一枝海棠花相映成趣,仿佛生在了扇面上。
姜氏慌張,且無措。
她以為自己經過這么多的事情以后,很難再像過去那般驚慌失措。直到今日,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想錯了。
“俏姑…”她呢喃喚著女兒的乳名,搖了搖頭,“你先前告訴我說,你離開京城去了鴻都,既然如此,你后來怎么會遇上他呢?”
太微將旁的事都告訴了她,卻獨獨瞞下了感情方面的事不肯提,如今想來,怕是大有問題。
一個人越是不想提的事,便越是在心里扎根的越深。
因為一扯便疼,所以才藏著不去管它。
姜氏知道自己眼前的這具少女身軀里藏著一個二十多歲的成熟靈魂,可不管她幾歲,她都是自己的孩子。
擔憂、惶恐、無措…
紛雜的情緒像是夏日急雨撲打而來。
太微看著母親臉上的神情變幻,蹲下身,將頭枕在了母親的腿上。
她席地而坐,丁點不在乎地上是否干凈,就好像她生來如此,早已習慣。身下的裙衫沾了灰塵,也沒有關系。
“娘親。”
太微靠在母親身上,喚了她一聲,口氣十分的平靜:“過去的事,一時半會實在說不清楚,我只問您一句話,您信不信女兒?”
姜氏愣住了。
“我知道,您一定在想,鎮夷司是個什么地方,鎮夷司指揮使又是個什么人…那地方,不過是個將嚴刑拷打當成家常便飯的可怕地方;那個人心狠手辣殺人如麻,更是實打實的大惡之人。”
“這樣的人,自然該避開。”
太微很淡地笑了一下:“可是沒有他,我不過就是行尸走肉罷了。”
素白的手指在地上摸索著,摸到了扇子,摸到了花,她輕輕摩挲著,低聲道:“所以我思來想去,人生苦短,還是及時行樂吧。”
姜氏抬起手,輕輕落在她頭發上撫摸了兩下,聲音有些澀吶:“你很喜歡他?”
太微閉著雙眼,面色平靜地吐出兩個字來:“如命。”
她過去不想承認,如今承認了,便再無猶豫。
姜氏從她話中聽出了十二分的篤定和鄭重,手下動作不由一頓。
良久,她揪了一把太微的耳朵。
太微吃痛,睜開眼仰著頭看向她。
母親的臉色已經好看很多,皺著眉頭道:“你先前還嚷嚷著要離開京城,如今這架勢,是改主意了?”
太微有些面熱。
姜氏看明白了,搖頭道:“你可想清楚了?”
太微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改成跪坐在母親跟前道:“沒有。”
姜氏:“…”
這話接的太快,快得每個字好像都帶著厚顏無恥的不在乎。
姜氏瞪了她一眼。
太微還是一臉的冷靜:“世事難料,走一步看三步雖然無錯,但這三步是不是真的就能一點也不差?”
姜氏皺著眉。
太微繼續道:“是以您問我心中是否有數,我有,但今后會不會變,我也是真的不知。”
這樣的情況,的確稱不上想清楚了,反而更像是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姜氏看著她指間拈著的花,慢慢舒展開眉頭,長嘆口氣道:“你可知道這花是何意思?”
太微搖了搖頭。
姜氏道:“是期待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