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不吭聲,只盯著她的手。
可太微將手一縮,垂在了身側,便再沒有抬起來過。
三娘描畫得精致美麗的兩道眉毛就緊緊地蹙了起來。
什么意思?
她拿塊帕子出來是什么意思?
三娘滿心的歡喜都成了憋悶,可當著眾人的面,這樣大好的日子,她一個即將要出閣的新娘子,怎能同人發火?她只能忍耐著,微微頷首回禮道:“多謝五妹妹。”
太微立在她跟前,似是羞怯,垂眸道:“妹妹沒有什么好東西,一點心意,還望三姐不要嫌棄。”
先前四姑娘祁茉送出南珠鏈子時,說的也是差不多的話。
可三娘那會聽上去,只是感動,如今再聽太微的,卻只有生氣。
一塊不知哪來的破帕子,還希望她不要嫌棄?
三娘心里冷笑連連,面上勉勉強強才忍住:“怎么會,我歡喜尚且來不及,怎會嫌棄。”言罷忙讓一旁的婢女將東西收起來。
眼不見為凈,省得她心煩。
邊上的趙姨娘見狀,也忙說著“五姑娘客氣了”,邊催人去外頭打探,是不是該出門了。
盛夏晝長,到了傍晚時分,天上仍然紅日高懸,若不盯著時辰,回頭誤了也不知道。
一群人眼巴巴地盯著門外看,又是激動,又是緊張。
太微悄無聲息的,退到了角落里。
她已知三娘這一去沒有好下場,實在無法同她們一樣歡喜期待。
片刻后,終于有小丫鬟跑進來稟報說,姑爺進門了。
一群人便逗著三娘打趣,要扶她起來。
趙姨娘則眼眶紅紅,像要落淚。
她只三娘一個女兒,說不舍,定然是不舍的。
太微遠遠望著這一幕,心里倒生出了兩分唏噓。
然而事到如今,三娘的路,已經到頭了。
耳邊熱熱鬧鬧,人聲鼎沸,外頭傳來了鞭炮聲,“噼里啪啦”響徹了靖寧伯府。
三娘叫人簇擁著,前去給父親拜別。
照理,姜氏身為主母,也該坐在那受三娘的跪拜,但姜氏的情況,人人都知道,誰也不敢叫她出來,那高座上,便只有祁遠章一個人。
他仍穿得花里胡哨,比一雙新人還要喜慶。
太微站在人群里,背著手,像個看戲的局外人。前世三娘出閣的時候,她也是這般站在人群里望著,但那個時候的她,一顆心還是滾燙的。
她看著三娘身上的嫁衣,腦海里浮現出來的是自己身著嫁衣的模樣。
彼時她同慕容舒的婚約猶在,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慕容家竟然會來退婚,是以她望著出嫁的三姐時,滿腦子都是自己未來出嫁的場景。
但她暗地里想象了那么多回,卻一件也沒有成真。
太微將目光從三娘身上收了回來。
然而一轉眼,她忽然看見了站在陳敬廷不遠處的那個人。
陳敬廷一身的喜氣洋洋、意氣風發也遮不掉那個人的耀眼。
他只是這樣站在那,便將周圍眾人都襯成了蒙塵的珍珠。旁人的華光,在他跟前,皆不值一提。
太微猶帶稚氣的眉眼間露出了種沉重的哀戚。
上輩子,那久違的,叫人分不清究竟是前世還是未來的時光里,他也曾這樣站在那嗎?
她竟然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如果那個時候,她看見了他,那后來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一早便知道他的身份,絕不會靠近他一分。
他們本不該相識,更休說相愛。
然而那場遇見,鏤刻在骨子里,想忘難忘,怕是拼盡一生,也無法磨滅。
發現自己有了身孕以后,她曾那樣歡喜。
一個孩子。
一個她和他的孩子。
流淌著他們的血。
她實在是歡喜極了。
她想了很久,若是個男孩,該叫什么名字;若是個女孩,又該叫什么。
明媚的春光下,她賴在他懷里,仰著頭問他,叫歡喜吧?不論男女,都叫歡喜,以證歡喜,愿她/他歡喜,永世歡喜。
除此之外,再沒有什么字眼能表達她的喜悅之情。
他摟著她,微微低頭,眉眼愈見深邃,想了想后在她額上落下了一個輕輕的吻,笑說只要她喜歡,叫什么名字都好。
她于是翻過身,湊上去親他。
陽光下,一切都看起來那樣的美好。
仿佛天長地久,已在眼前。
可臨了臨了,不過只是一場空歡喜。
一場黃粱美夢,醒過來,便什么都沒有了。
她頭一次知道,原來一團血肉也能令人這樣傷心絕望。
那個孩子,來了又走,毫不留戀。
像是突然之間發現他們倆壞極了,實在不愿意做他們的孩子,一扭頭撒丫子便跑,跑得飛快。
她在那個雨夜里腹痛如絞,再一次失去了至親。
人常說,心狠手辣之人多半不得善終。
如今想來,倒是不假。
兵荒馬亂的一夜過去,黎明到來后,薛懷刃坐在床邊,俯身抱住她,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有冰冷的淚水滑落在她臉上。
她怔怔的,不明白他為什么道歉。
明明…該怪她的不對嗎?
一定是那個孩子不喜歡她,所以才不想留下來,不是嗎?
他是那樣好的人。
這樣的父親,誰不喜歡?
可薛懷刃覺得,是他不配擁有那個孩子。
在那個晨曦微露的清晨,他第一次談及了過去。
京城、鎮夷司、鮮血和尸體。
太微在心底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一天分明已經過去了很久,可如今想起來,好像依然是昨日才發生過的事。
兩個身懷秘密,隱瞞身份的人,心灰意冷之下終于撕開了假面。
而真相,從來都是不堪的。
靖寧伯府逃婚的五姑娘和失蹤的鎮夷司指揮使…
是了,他們倆注定就不配成為那個孩子的父母。
他不配。
她也不配。
如今重頭再來,再不必牽扯到一起。
太微收回目光,往人后退去。
她要離他遠遠的,能有多遠便多遠。
然而后退的同時,她心里卻忍不住想,以他的身份,竟來陪陳敬廷迎親,總好像有些古怪。
可到底是哪里不對勁,她又想不出來。
明明前世,三娘的婚事并沒有什么不對。
她順利嫁進了永定侯府,路上并沒有出現什么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