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一口的江南水鄉味兒,輕柔而軟糯:“你叫什么名字?我姓墨,你叫我十娘就行。”
太微怔了一下,低聲道:“我叫俏姑。”
離家之后,她便再無父姓。
祁家的五姑娘太微,早已“死”在了那個深夜里。
墨十娘聞言,微微一頷首,并不問她究竟姓什么,從哪里來,只是讓她扶自己起來,一面閑話般地道:“你既是孤身一人,又不知去處,那不如隨我一道南下吧?”
師父總是喚她小丫頭,不管她及笄了,長大了,仍只是一口一個小丫頭,仿佛她永遠只是個小毛孩子。
她們初見在林間破廟,萍水相逢,卻因此成了同伴。
太微一直覺得,師父是個怪人。
若是不怪,怎會才認得她,便邀她同行?可師父眼里的她,何嘗又不是個怪人。
分明是全然不識的陌生人,撞見有人行兇,不跑反沖上前去伸手搭救,實在不知該說是莽撞還是愚蠢。
數年后,師父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時,方才告訴她,當日為何要邀她同行。
在師父看來,那個雨夜里的少女,簡直活的一塌糊涂。
說是喬裝打扮,可那副裝扮,只能哄哄不懂的人,但凡眼睛明亮一些,都能輕而易舉地發現破綻。
盡管太微當日身著男裝,一臉污漬,可師父說她進門的那一瞬間,便發現了她的姑娘家身份。
在老狐貍似的師父眼里,那坐在角落里的人,只是個早晚要倒霉的蠢蛋而已。
師父說,小丫頭裝著一副膽大冷靜模樣,可垂在身側的手卻一直在發抖。
師父她老人家,是看穿了她內心的惶恐和不安。
太微想起往事,眸色微沉。
直至父親發話,讓她和二姐回去,她才回過神來。
二姐出了門,很快便消失在了盛夏的暖陽里。
雖然時辰尚早,但夏日晝長,陽光熱烈,這日頭早便已經高高地掛在天空上。
太微磨蹭著轉過身,站在廊下仰頭瞇眼望了一眼青空上的紅日,忽然又轉回去,喊了一聲“爹爹”。
她站在門外,聲音也不大。
可門內的祁遠章,還是瞬間便聽進了耳朵里。
爹爹!
她叫他爹爹,而不是父親。
祁遠章連一旁的拐杖也忘了抓,撐著桌沿站直了身子,便大步朝門外走。
“怎么了?”
他堵在門口,站得筆挺,連身上花紋繁復的衣裳都變得順眼溫和了起來。
太微看了一眼他的腿。
果然是好全了,根本就不需要拐杖。
她清清嗓子,站在原地道:“那賊,是被羈押在鎮夷司了?”
祁遠章聞言,像是有些興味索然,挺直的背一松,身形委頓,又變回了先前的模樣:“你問這個做什么?”
他別開臉,向一旁地上擺著的兩盆花看去。
因正值花期,這兩盆花開得如火如荼,艷碎似綢。
祁遠章的目光漫然地落在上頭,并不回答太微的問題。
太微只好道:“好奇罷了。”
祁遠章睨她一眼,蹙眉道:“應當是在鎮夷司吧…”
他這話說的,像是沒有底氣。
昨夜才抓的人,今晨還未有什么消息傳出來。
但依照慣例,人既然抓到了,就該被移交鎮 夷司,由鎮夷司的人審訊拷問。
只是這一回的人,有些不一樣。
祁遠章收回視線低下頭,眼睛里閃過了一絲焦躁。
太微循著他的目光去看地上的花。
“父親。”她聲音輕輕地問道,“不知那賊偷了什么東西?竟要叫人那般興師動眾?”
先前飯桌上,二姑娘祁櫻也問了類似的問題。
然而祁遠章并沒有說明。
這會兒,聽著太微再次問及,他抬起臉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而后驀地道:“怎么又改叫父親了?”
明明前一刻還在叫爹爹。
祁遠章目不轉睛地看著女兒。
聽著現下的這聲“父親”,再去回味方才的那句“爹爹”,怎么琢磨都像是一個陷阱。
他就像是池子里被養得又肥又蠢的鯉魚。
她拋出餌,他便乖乖地咬住了鉤。
那鉤又尖又利,一下子便扎破了他的嘴。
祁遠章望著女兒,越看越覺得這丫頭同他先前記得的樣子不同了。
可看臉,還是那張臉。
難不成真是叫沈嬤嬤那一頓家法給打得開了竅?
他心思沉沉地道:“偷闖國師府的賊,自然要興師動眾去抓。”言罷,他忽然笑了起來,眉眼間的冷凝一掃而光,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
剛才的面無表情,仿佛是太微的錯覺。
他笑著道:“過會日頭高升該更熱了,快些回去,省得曬黑了!”
太微垂下眼簾,看著自己因為無處安放而握在一起的雙手,淡淡地應了一聲“是”。
她的手掌白皙而單薄,已漸漸有了成人的樣子。
太微一邊抬腳往廊外走,一邊思忖起來。
國師府那樣的地方,尋常小賊根本不敢靠近。
能夜闖國師府偷東西的人,若不是膽大包天,便是目標明確,勢在必得。
太微心里生了疑,越想越覺得那賊就是師父。
尋常人進了國師府,有去無回,尸骨無存,哪里還能逃得出來?
只有她師父,全盛時期,大抵還能一搏。
可那個女飛賊,當真會是師父嗎?
太微不敢肯定。
她和師父住在一起的時候,師父幾乎從不提及過去的事。是以建陽四年的夏天,師父是不是身在京城,太微都不敢斷言。
更何況,昨天夜里,她明明白白聽見那個人同薛懷刃稟報說,人抓著了。
既是偷進了國師府的賊,被抓以后,怎么可能還有活路?
但她遇見師父,是一年多之后的事。
若師父現在就被抓了,她是如何平安脫身的?
太微心慌意亂,連帶著腳下的步子都變得沉重了起來。
她特地留了心,讓人盯著坊間的傳聞。
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夜的“疾風暴雨”過后,京城便徹底安靜了下來。
什么賊,什么國師府,什么搜捕捉拿,都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日午后,太微趿拉著一雙繡海棠花的軟鞋,心亂如麻地站在窗邊。她手里抓著一卷書,但已經半響沒有翻開過一頁。
已經過了兩天,但外頭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忽然,簾子一撩,長喜帶著一身熱氣從外頭走了進來。
進門以后,長喜徑直走到她身旁,壓低聲音,微帶驚惶地道:“姑娘,聽說那夜被抓的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