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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2章 夜行

  太微以為,自己死定了。

  倉皇中,她聽見遠處喧囂漸近,有腳步聲正急急地朝自己靠近而來。凌亂、急促、迫人,逼得她不得不躲進黑暗中。

  然而千鈞一發之際,突然有個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那是四姐院子里的丫鬟。

  太微當場如遭雷擊,呼吸停滯,手腳也一并跟著僵硬起來。她看著那婢女面向自己張開了嘴,一副要揚聲叫人來捉自己的模樣,不覺渾身冰冷。

  可當那管略帶沙啞的少女聲音鉆入她耳中時,她聽見的話卻是——“隨我來”!

  那個名喚長喜的丫鬟,是她的恩人。

  太微坐在廊下,望著夕陽西墜,慢慢地闔上了雙眼。

  入夜后,碧珠來服侍她洗漱更衣,默不作聲,低眉順眼的,同太微受罰那日歸來時所見的簡直判若兩人。

  那股敷衍、輕慢,皆已煙消云散。

  太微讓她往東,她便不敢往西,視太微如同洪水猛獸,避無可避之下,只有一味的順從。

  她鋪床,沏茶,伺候太微入睡,除了一個“是”字再無二話。

  是以當太微說不必她值夜要打發她出去時,她眉宇間按捺不住地流露出了喜悅之情。太微裝作沒有瞧見,只讓她出門前在屋子里留一盞燈。

  微光得以長明,太微躺在帳子里,大睜著眼睛,一點點回憶著白日里途經過的屋舍。那些小徑、庭院,長短、大小,皆在她腦海里匯聚成了一幅圖畫。

  暮春的夜晚已較冬日里的短暫許多,她盤算著用時,微微斂起雙目,翻個身面向了帳子。

  帳外有光,恍若黎明初至。

  帳內幽暗,似獸穴洞窟。

  太微身在其中,便如一頭蓄勢待發的兇獸。

  她的爪牙,已經探出。

  終于,“嘶”的一聲,寂靜的室內響起了一陣極輕的燈火熄滅聲。無人添油看顧,時候到了,燈便滅了。

  太微屏息聽了聽外頭的動靜,驀地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翻身而起。

  她撩開帳子,悄然無聲地趿上繡鞋開始向外走去。

  鞋底子是軟的,走得快了,落地時只有輕微的沙沙聲,像晚風吹拂過樹梢,又像鳥雀撲棱翅膀。

  行至窗邊,太微身形一動,燕子似地翻了出去。

  她學了多年的輕身功夫,即便時光倒流,也奪不走她的記憶。

  她貓似地落了地,站起身,四肢緊貼墻壁,就著薄白的月光打量起周遭來。夜色下,眾人都已就寢,四周空空蕩蕩,連個鬼影也沒有。

  太微放輕了呼吸,提氣借力,飛快地往集香苑外去。

  然而到底不是她熟悉的那具身體,行進間,呼吸漸促。她憋著一股勁兒不敢放松,徑直往母親所在的紫薇苑去。

  她最后一次見到母親的時候,母親身邊只有貼身照料她起居的倚翠并兩個粗使婆子。

  母親犯了瘋病后,便沒有人再敢留在她身邊。

  樹倒猢猻散,沒用多久,母親身邊伺候的人就都跑了個干凈。

  唯獨大丫鬟倚翠,說什么也不動,一定要留在母親身邊服侍。倚翠當時年紀已經不小,按說稍求一求崔姨娘,怎么也能求門過得去的親事,但倚翠對母親忠心耿耿,莫說去求崔姨娘,便是配人一事,也從未提過。

  她明言不嫁,說只愿留在夫人身邊服侍夫人。

  府里的仆婦譏她愚,笑她癲,她也全不在乎。

  太微腕上戴著的念珠,當年亦是她親自送來的。

  母親去世后,倚翠陪著她一道收拾母親的遺物,翻出一沓厚厚的佛經給她看,眼眶紅紅地指著上面的手抄字跡道:“姑娘您仔細瞧瞧,夫人的字,像是一個瘋子寫的嗎?”

  上頭的簪花小楷,工整如鐫。

  下筆之人必定意識清醒。

  太微明白倚翠的意思,可光憑那些字,并不能證明母親沒有瘋病,充其量,也只能說明母親在摹寫那些經文的時候,沒有犯病。

  太微也不愿意相信母親是個瘋子。

  可她小時,母親曾想挖掉她的眼珠子。那樣的事,若不是瘋了,母親怎么會做?她又怕又困惑,但仍是不想相信。是以她長大些后,便忍不住懷疑起了祖母等人。

  祖母一向不喜歡她娘。

  她娘在生下她后又一直未再有孕,就更叫祖母厭惡了。還有崔姨娘,若母親一直好好的,又哪里輪得到她掌家做主?

  太微疑心了很多年,但始終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母親的瘋病和她們有關。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母親認為她自己是瘋了的。

  旁人信不信,已不要緊。

  她覺得她自己是個瘋子,那她就是。

  太微不信也得信。

  母親臨終之際,聲聲句句都是對不住,那對不住里,至少有兩分是在憂心她的瘋病。她是個瘋子,太微身為她的女兒,流著瘋子的血,恐怕終有一日也要瘋。

  母親對此十分的不安。

  即便倚翠在旁寬她的心,說不會的,她也還是憂慮不已。

  但她的憂慮并沒有成真,太微直到死,都沒有犯過瘋病。不過她們終究是母女,命運走向雖不完全一致卻也有相似之處。

  太微死于二十二歲。

  母親的瘋病,第一次發作,亦是在她二十二歲那年。

  她們的人生,都在那一年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太微死去活來,發現自己回到了年少時。

  母親則失去了一切,乃至為人的尊嚴。

  二十二歲,這個年紀,對她們而言,實在像一個詛咒。

  前世命數將盡的時候,太微心中并無不舍或遺憾。她自覺無牽無掛,生無歡,死無懼,生死與否并無所謂。

  母親死了。

  父親死了。

  小七死了。

  師父也不在了。

  她孑然一身,死亦何懼?

  因此臨死的那一刻,她恍恍惚惚地想,自己大概是活夠了。她盼著自己閉上眼睛,再睜開,就能瞧見那些死去的人,可沒想到…

  她睜開眼,看見的卻是過去。

  那些已經死去的人,都還活著。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夢境。

  只是她眼下還分不清,這究竟是個美夢,還是看似美夢的噩夢。

  她被逼無奈,被老天爺一腳踹回過去,只能硬著頭皮再活一次。但這一回,她要換條路走。

  太微身輕如燕,迎著夜風潛入了紫薇苑。

  里頭空寂無人,落針可聞,但她的腳步聲,比落針還輕。

  那兩個粗使婆子共住一屋,早已熟睡。

  至于倚翠,應跟在母親身邊。

  太微立于風中,手心有微微的汗意。

  像是近鄉情怯,她明明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可真站到了母親門前,卻不敢進去見她了。

  即便她心里是這樣的想要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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