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時分灰白色的夕陽,被夜幕一點一點吞沒。
當最后一線微光消失的時候,祁老夫人也終于失去了她最后的耐心。她端坐在紅酸枝官帽椅上,略一低頭,目光便望向了跪在地上的孫女。
嬌嬌怯怯一張臉,生得倒像是個脾氣軟和的。
但祁老夫人心中清楚,這孫女頑石一般的性子,從來就沒有服軟聽話的時候,委實令人生厭…
她嫌惡地移開了眼,只冷著聲音問道:“可知錯了?”
底下跪著的少女聞言挺直了背脊,目光定定地回望過去,一字一頓道:“孫女無錯!孫女有冤!”
她聲音不大,但口氣十分堅定。
這在祁老夫人看來,乃是不知死活之舉,于是她嗤笑一聲,怒火熊熊地道:“打!再給我打!”
祁老夫人的心腹沈嬤嬤聽見這話,連忙應個是,高高揚起了自己手中的藤條。
“啪——”的一聲,柔軟又堅韌的藤條像是剛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的毒蛇,吐著殷紅的信子,在燈下舞出了一道殘影。獠牙森森,有著兇惡又殘酷的氣息。
太微跪在那,被沈嬤嬤一下打得朝地上撲去。
去了刺的藤條,打在人身上依然像是剮肉的刀子。背上傷口火辣辣的疼,疼得她幾乎要背過氣去。
她大口呼吸著,艱難地想要從地上爬起來。
可很快,沈嬤嬤手里的藤條便再一次落了下來,隔著單薄的春衫,在她背上留下了又一道紅痕。這陣仗沈嬤嬤是慣熟的,下手極有章法,什么力道什么分寸她皆了然于心。
傷口必要紅,要腫,要疼得厲害。
但皮不可破,不能見血,更不能留疤。
沈嬤嬤連打了三下后,手中動作頓了頓。
坐在上首的祁老夫人便再次問道:“小五呀小五,你老實講,你此番究竟是錯了還是沒有錯?”
太微伏在那,緊緊閉著雙眼,身體因為疼痛而顫抖,咬著牙擠出四個字來——
“孫女冤枉!”
眼前一陣陣發黑,耳邊嗡嗡作響。
腳下的磚石冷得好似三九寒冬里的冰塊。
她跪在那,被這冷硬硌得雙膝生疼。
但她還是要說:“孫女無錯!”
擲地有聲,態度毅然。
無錯!無錯!
她沒有做過的事,她憑什么要認?
憑什么?
“好!好個你無錯!”祁老夫人眉毛一挑,瘦長臉上滿是尖刻和惱怒,“沈嬤嬤你打,你接著給我打,打死這個孽障罷了!”
“老夫人——老夫人——”話音未落,一旁站著的一個青衣婦人猛地在祁老夫人腳邊跪了下去,帶著哭腔道,“五姑娘她年紀小不知事,她知錯了,真的知錯了——”
祁老夫人見她哭啼啼的,沒來由的就頭痛起來。
她皺起了眉頭,伸出長指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這時候,另一邊穿月白色留仙裙的婦人突然也跪倒在了地上。
她抹著眼睛,哭道:“老夫人,五姑娘還是個半大孩子…四姑娘命大福大,如今也是好好的,這事兒便算了吧…”她說完,又淚眼婆娑地扭頭去看自己邊上的親生女兒,“四姑娘,您求求老夫人,求求老夫人饒了五姑娘吧…”
“行了!”祁老夫人斷喝了一聲。
四周一靜。
誰也不敢吭聲。
沈嬤嬤握著藤條,低著頭看自己的鞋。
四姑娘祁茉穿了身綠衫,烏發半濕,小聲啜泣著道:“祖母,饒了五妹妹吧。原是我的錯,不該用五妹妹喜歡的料子裁衣裳,不該惹了五妹妹生氣…”
“生氣?”祁老夫人冷笑了兩聲,“她還有臉生氣!不過些許小事,她便想要自家姐妹的性命,長此以往,她還不得連我的命也一并要了去?人證物證俱在,她還要道冤,她冤在哪兒?”
祁老夫人越說越覺得心頭有一把火在燒。
她向祁茉招了招手,將人喊到近旁后,輕輕地往自己懷中一摟,心肝肉似地看著道:“她是個半大孩子,你難道便不是了?你不過年長她月余,卻比她懂事這許多。我今日若是再姑息了她,那就不是幫她而是害她。”
言罷,她面上慈和笑意一掃而光,看著底下跪坐在那一動不動的太微,喊了一聲“沈嬤嬤”吩咐道:“給我再打!”
沈嬤嬤趕忙應聲舉起了手。
藤條嗖嗖帶風,不偏不倚地往太微背上狠狠打了去。
然而電光石火之際,突然有只手牢牢地抓住了藤條。
那只手,十指纖纖,在燈光下有著近乎透明的白,指節因為用力泛出青白色。
沈嬤嬤皺著眉頭將藤條用力抽了抽,可握著藤條的那只手紋絲不動,藤條也紋絲不動。她訝異地循著手一路望過去,望見了五姑娘祁太微的那張臉。
面孔尤帶稚氣的少女,不知何時跪直身子反手抓住了藤條。
她閉著眼睛,臉上半點血色也不見。
光潔的額頭上有黃豆大的汗珠子一顆顆滾落下來。
沈嬤嬤震驚之下拔高了音量:“五姑娘!”
伴隨著話音,閉著眼睛的少女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那里頭的瞳仁是不常見的琥珀色,玉石琉璃一般,有著動人心魄的干凈和美麗。
沈嬤嬤有一瞬間的失神。
但下一刻她便發現,五姑娘這雙眼睛美則美矣,里頭的神色卻是茫然的。
就好像…就好像她突然之間不認得自己了…
沈嬤嬤狐疑地又喊了一聲“五姑娘”,可太微卻別開了臉。
在場幾人早被驚動,這會齊刷刷朝她們看了來。
藤條一頭握在沈嬤嬤手里,一頭被太微抓在了掌心里。
沈嬤嬤有些難堪,再一次試圖將藤條抽回來。
可眼前的五姑娘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然叫她一點法子也沒有。
沈嬤嬤窘迫地望向了上首的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卻沒有看她。
她的目光筆直地落在了太微身上。
四娘祁茉等人也都在看太微。
而太微,睜著那雙迷茫的眼睛,一點點從眾人身上望過去,又一點點轉回了沈嬤嬤身上,然后手一松,她突然沖著祁老夫人的方向伏下身,恭恭敬敬磕起頭來。
磕一個,說一句。
——“祖母我錯了。”
——“我真的錯了。”
——“我不該胡鬧。”
——“我不該同四姐姐置氣。”
——“我不該將四姐姐推下水。”
——“祖母,我真的知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