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多個新晉的救援師,被四面八方傳來的吼聲,怒罵聲支使著漸漸分散開來,分散到各個角落里去。
楊玉英被沖得向后錯了一步,讓人支使著去醫療點后面的藥房負責配藥,說是配藥,其實就是把指定的藥瓶一一打開,把藥粉放入準備好的細口玻璃瓶里。
她知道這種細口的瓶子,雖然是玻璃的,但是基本上摔不壞,無論是上藥還是吃都比較容易掌控劑量。
一瓶又一瓶的藥物拆出來裝進去。
時不時新的藥送入,瓶子被搬出。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不知道過了幾個小時,天色都開始轉黑。
外面嘈雜聲震天,磁場的變化讓她頭疼,胸悶,偶爾能聽到有人斷斷續續地通報前線的狀況,顯然情勢不好,犧牲很大…
但是楊玉英還算冷靜,不像其他人一樣慌了神。
目前他們應該在水恒市外圍,遠遠能看到城市的一點邊緣,只是黃沙和霧氣特別重,僅僅能看到一絲模糊的影像。
看外圍的場面,還有這磁場變化,應該是標準的比較嚴重的九級地陷,按理說是相當恐怖的災害,又在燕平近郊,危險度更是直線飆升,再聽遠處緊張的呼喊,慘叫聲迭起。
那些資格證還沒熱乎的小菜鳥們有幾個嘴唇都嚇得發青,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楊玉英按了按眉心,手上不停,心里卻總感覺眼前的場面有點微妙,反正她的危機感懶洋洋的,像一只戳一下才動一下的海獺。
難道她老了?精神也變得不像以前那么敏銳?就在楊玉英干這些細碎的活,做得都有些麻木時,前面就傳來了很不好是消息。
方州帶領的六十四名救援師全部失聯。
楊玉英心里都一咯噔,其他人有好幾個眼淚都飆出來。
方州和這六十四個救援師,在之前的十五天考核中每時每刻都和他們在一起。
別看只有短短的十五天,但同吃同住同受苦,他們每當深感疲憊的時候,就是這些前輩們在不遺余力地幫助他們,鼓勵他們,和他們共同度過了這一段十分艱難的考試。
彼此之間情誼已經十分深厚,此時忽然驚聞噩耗,幾乎是人人都驚駭欲絕。所有人稀里糊涂地就披掛上裝備,直接被裝車載去地陷邊緣處。
指揮中心的聯系斷斷續續,只有兩個本地的實習救援師介紹情況。
“暫時處于穩定狀態,方州老師好像遇到了虹吸,最后聯系是在七分鐘前。”
車里堆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資料,楊玉英撿起來看了看,不覺蹙眉,水恒市的反應太慢,救援師們也未免太不專業,資料也不整理,零零碎碎的怎么看?
楊玉英還沒把一地的資料翻完,地方便到了,舉目望去,一片慘淡。
狂風怒號,霧氣濃到伸手不見五指。
楊玉英被分到三個陌生的救援師身邊,穿好防護服,戴好潛水裝備,準備繩降,其他人去了何處,她一時看不見,隱隱到是能聽見劉琪的哭喊聲,好像離得不遠,又好像離得很遠。
這一片地陷范圍非常廣,似乎各處都缺少人手,他們一行人被分得十分零散。
轉念間,楊玉英已經進入到地陷空間里,雜念頓時收斂,閉上眼感受當前的風速,腦海中拼命只通過那一點零散的資料構建三維地圖。
倏然間,地窟深處洪流翻滾,一股吸力毫無征兆地襲來,楊玉英一把拽住身邊一個救援師,把他用力一甩,甩到上頭的凸出的平臺上去,心里暗罵:怎么一點征兆沒有。
眼前忽然一片黑暗,再睜開眼,楊玉英人就在一條細長的小通路中,左右都是石壁,隱隱能聽到四面八方都有流水聲,應急燈的照耀范圍內到處是黑紅色的石刺,溫度稍稍有一點高,但并不是不能忍受。
楊玉英的腦袋里嗡嗡直響,她一眼掃過去,隨即皺眉閉眼,身形如游魚一般在細長的縫隙里匍匐向前,速度非常快。
不遠處的指揮中心內,大屏幕上分割成無數個小塊,不停地有各個小塊兒變成黑暗,本來二百多個,現在已經只剩下不到一半。
顯然這一處地窟是完全被掌握的地窟,連視頻信號都已經變得十分穩定。
方州大口大口地往自己嘴里灌了一氣水,咋舌道:“這一回考核玩得夠大的,水恒市的訓練基地建成才不到兩個月吧,現在就拿它招呼新人,你們也不怕出事?”
旁邊主考官孫敬文輕聲道:“考核有死亡名額,這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把救援師考核說是死亡試訓的有,直接叫死亡考核的也很多,現在這點陣仗還覺得很大?”
方州搖搖頭,不再多言,把注意力放在視頻中,也就說話的工夫,又有幾十個鏡頭很自然地黑了下去。
這就說明這些考生已經被淘汰了。
“可惜,其實能堅持到現在,他們都很優秀。”
每一年的救援師最終的死亡試訓,內容都不一樣,像這一次似的,大規模大場面的考核,確實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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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劃他看過之后,都為這些孩子們焦心,孫敬文這位不過四十歲的主考官的心未免太黑了一點,這純粹是不給孩子們活路。
像他提議的那樣,從歷年來地陷空間最危險的情況里挑出一個,把小新人放置在真實而絕望的環境里,來依照他們的反應給出最終的考核成績。
孫敬文給出的最低合格的條件就是,直到瀕臨死亡,也不能放棄‘救人’這條主旨。
要自己說,這成績完全沒必要看,別說這些新人,就是他們這一幫子老人面對這樣的情況,但凡能不情緒崩潰,就算是相當了不起,能把自己救了,撐到最后,就很優秀,還救人?
“我靠!”
方州正想著,旁邊就有人爆粗口。
“這誰?楊玉英?速度怎么這么快?”
方州一抬頭,也伸手捂額,連忙呼叫:“岳峰,你那邊怎么樣?快點做準備,目標馬上就到。”
正在地窟的安全休整點往身上抹血漿的岳峰愣了愣,連滾帶爬地從安全點鉆出來,人剛浮出水面,甚至都來不及回話,就看見一條細長的安全繩飛過來,眨眼間他就被捆得結結實實,保證每一塊骨頭都不要想移位。
一陣騰云駕霧,又輕飄飄地落了地,岳峰茫然地瞪著眼睛看楊玉英,想裝昏迷沒來得及,好在他驚嚇過度,臉色到是蒼白的恰到好處。
楊玉英先迅速給他灌了一瓶大順皇室出品的營養劑,隨即開始檢查他的傷勢:“前輩,你們遇到什么情況?”
岳峰這時才想起自己的戲份。
他本來應該有一長串的反應嚇唬嚇唬楊玉英,此時卻只來得及結結巴巴地小聲道:“我意外又遇到一次虹吸,被沖了出來。”
岳峰眼眶發紅,勉強坐起身抓住楊玉英的手臂,“死了好多人…不說這些,你盯著,當時我們被卷入虹吸,進入的應該是地窟最底層的一個空間,空間里熱度非常高,像一個大蒸籠一樣…在里面我們很幸運地找到了被卡在巖壁里的救生小屋,有四個幸存者,其中兩個受了重傷,一個是孕婦,無論如何必須把他們救出來…”
楊玉英忽然低頭盯著他。
岳峰心里一跳,咬碎牙縫里的藥劑,臉色頓時蒼白,汗流如漿,身體綿軟。
楊玉英又給他灌了一點營養劑,若有所思地道:“三年前水恒市全面淘汰了市面上最常見的救生小屋,采用的是今年剛剛全面列裝的那一類納米材料的安全屋,被巖壁卡住?”
岳峰閉上眼裝死。
指揮中心內,方州默默轉頭看作為總策劃人的主考官:“…誰編的劇本,資料也不好好查?”
楊玉英把自己備用的防護裝置給岳峰裝備好,給他戴上氧氣罩,再將人認認真真地綁在自己的身上,身體一矮,就順著巖壁向下滑動,滑了差不多三分鐘左右就聽到了滾滾浪濤聲。
“我猜,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現在指揮中心大概有很多人都在看著我。”
楊玉英掛在巖壁上,此時她其實下地窟的時間剛剛四十分鐘,但是一路上遇到的危險眾多,體力消耗非常嚴重,狀態并不很好,說話的聲音里都帶著喘息。
岳峰伏在她肩頭,整個人已經傻了,要不是藥物還在起作用,他恐怕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指揮中心里也是一片安靜,連在門外打掃衛生的阿姨也忍不住瞥了一眼:“好家伙,做什么呢,都變成個啞巴?”
楊玉英閉上眼,側耳細聽半晌,身體一滑,就滑入水中,沿著石壁邊緣一路下沉。
方州默默轉頭看了一眼他們的主考官:“這位…成績怎么算?”
主考官調出楊玉英目前的成績表,從技術分,到心理分一連串的滿分閃了他的眼睛一下。
“咳,通過。”
方州輕聲道:“那要不要通知楊玉英收工?”
主考官沉默片刻,搖了搖頭:“不急,再看看。”
接下來,楊玉英被搬到單獨的大屏幕上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一個小時的時間匆匆而過,楊玉英仿佛開了掛,愣是從各個角落翻出三十一個救援師前輩,所有人都閉口不言裝昏迷。
她愣是拿手頭的防護服,還有從地窟里找到的木板,藤條,以及救援師身上的簡易裝備做出個漂浮型安全屋來,把所有人一路送到較為安全的位置,留足了營養劑,才繼續向下。
“我感覺這一切都是假的,這也屬于考核的題目之一。”
楊玉英回首盯著安全屋,面上第一次露出一點猶豫,“破綻不少,前輩們的演技稍稍不足,整個水恒市的基地有不少漏洞,信息搜集上不到位,災民的數量有點少,而且太教科書了,整個地陷空間就好像從教材里截取出來的一樣,丁是丁卯是卯,看哪里都似曾相識,但現實里的地陷空間能長得這么眼熟?”
“但是,我愣是沒找到切實的證據,這里絕對是真實的地陷空間,不是假的。如果這些前輩們不算實證的話…”
話音一頓,她又向下走,“哪怕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我也不想去賭那百分之一。”
每一步路都萬分艱難。
楊玉英遇到了一條怪魚,身體細長,個頭不大,可是在水里的速度仿佛比魚雷還快,一口咬到楊玉英隨身攜帶的匕首上,愣是把匕首咬下來一塊兒吞了下去。
越向下,溫度越來越高。
最熱的地方差不多有五六十度的水溫。
這樣的水溫悶著一個全副武裝的人,但凡身體有一點不好非暈死過去不可。
屏幕上視頻一個接一個地熄滅。
有的通關。
有的被淘汰。
無論是通關的救援師,還是已經被淘汰掉的救援師,平平安安地回到車上,看到那些死去的前輩演員們安安全全地微笑,絕大多數破口大罵,也有好些失聲痛哭。
考官和救援師前輩們神態還是那么溫柔可親,哪怕對已經被淘汰的也是一副好態度。
“非戰之罪,今年有點難,明年再考啊,千萬不要放棄。”
考官們溫溫柔柔地把所有人都送上車休息,給他們溫暖的毯子加好喝的飲料。
“楊玉英呢?”
考生們終于緩過勁,從驚魂未定中回神,驟然發現他們中成績最好的那個不在車上。
一眾考官沉默片刻,尷尬道:“呃,她通過了,不過暫時可能需要一點時間。”
楊玉英是在六個小時以后,找到了藏在地窟內的哨所,把兩個站崗的救援師剛煮好不久的牛肉都給吃得干干凈凈,這才徹底結束了她的救援師資格證考核之路。
在整個過程中,她沒有漏掉她前進路上任何一位‘遇難者’。
從地窟里出來,楊玉英見到一群愁云慘淡的救援師,無論是考官,還是考生,無論是通關的,還是需要下次再來的,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些憂愁。
楊玉英一笑,也不去問,舒舒服服地躺在椅背上,把自己的資格證拍下來發給夏志明看。
“我很高興,此生,我會將寶貴的生命用在人類目前最偉大的事業中去,祝我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