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曼云渾身上下都被冷汗濕透,汗水沿著胳膊滲出,涌流到桌案上,他幾是虛弱無力,甚至連話都說不出。
前面戲臺上的老先生,面上也是唏噓不已:“當時廖夫人恢復神智,掙扎著說出第一句話——‘幸好我沒死,讓我作為你的妻子去死,那該有多惡心…就是死,我也要先與你和離,從此碧落黃泉,同你再無半點干系。’”
“廖夫人此言,是啼血之言,傷痛溢于言表。”
“那位王二爺卻是沒有半點后悔和愧疚,反而冷笑,說‘你當街露肩膀,還讓個男人碰了,本也毀了名節,不干不凈,有辱門楣,和離?你也配么?我這便要休了你!’”
老書生這話一說出口,滿座的客人們皆是嘩然。
“混賬!”
“要不是他下毒手,人家范公子怎會仗義出手相助?救人的事,難道還救出錯來不成?”
“呸,還江湖人呢,去年我們家婆娘不小心落了水,讓村里的漢子救了回來,我也是提著兩斤豬頭肉去謝人家,也沒胡言亂語地傷我婆娘的心,我看這田家到還沒我一莊戶漢子通清理。”
“有辱門楣?他王二才是正經地對不起祖宗!”
老書生搖頭輕嘆:“廖夫人氣得當時便嘔出一口血,幸虧當時王家的下人一見不好,連忙去請來了王家家主,圍觀者又眾多,便是王老爺想要偏袒弟弟,還要考慮廖家的想法,再考慮王家的名聲,最后勸和不成,只能壓著王二寫了一封和離書,讓廖夫人帶著自家的嫁妝離了王家。”
客棧里坐著的一群客人皆唏噓不已:“太便宜那王二了,哪有這般對待結發妻子的,廖夫人不是還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哎,說起來,種種事端,皆是由廖夫人這位公子起,廖夫人是位慈母,一生只得一子,名為王曼云,愛逾性命,王曼云性格溫柔敦厚,很是孝順,讀書習武皆十分用心,唯有一點,資質和資源都略比不上他的庶出弟弟。”
“他庶出弟弟王曼青,是王二爺愛妾所出,從出生起就比大公子更得父親歡心,王二爺親自為其啟蒙,到了年紀又延請名師,更親授武功,大公子王曼云可是沒這等待遇,只有母親為他操勞。”
“哎,可憐復可嘆,廖夫人為愛子的前程操碎了心,終于托關系查知,昆侖謝遠南謝長老,近來動了收徒之念,想要挑一資質和品格皆好的年輕弟子,作為關門弟子,更難得的是,謝長老不日要來海州訪友。”
“廖夫人大喜,拜托昆侖一友人和謝長老約定了見面的時間,不曾想,那日王曼云正要出發,卻忽然間腹痛不止,惡心欲嘔,大夫說是誤食了有毒的東西。”
“是誤食還是有人下毒,這誰也不知,反正我們那位王二爺根本不去查,王曼云公子的庶弟,王曼青,高高興興地行了拜師禮,成了謝長老的弟子…”
王曼云聽得低下頭去,羞愧難當,心中又滿是焦慮。
他們田家是武林名門,但和別的武林門派不同,雖然家中子弟都習武,卻是規矩森嚴,從小到大,田曼云和官宦家的子弟受的是同樣的教育。
他自來敬愛仰慕父親,母親賢良淑德,敬父親為夫主,從不曾和他老人家拌嘴爭執,面對家中兩房妾室,她偶爾也有嫌她們淘氣的時候,但從來不曾為難過。
這樣的母親,居然同父親打斗?
只能是為了他!
父親真的狠心絕情?竟用翠羽針這種惡毒兵器對付結發妻子?對付給他生兒育女的女子?
短短時間接受了如此多的訊息,王曼云頭痛欲裂,幾乎坐不住,恨不能飛到母親身邊去,看看這一切究竟是真的,還是他在做夢!
此時客棧里,或許是因為這個八卦涉及到兒女私情,便更引人關注,客人們爭相議論,老先生一時到不急著說后頭的消息了,坐在一邊老神在在地飲茶。
王曼云聽著周圍的熱鬧,滿臉茫然,正待起身,忽然聽到一個特別熟悉的聲音。
“范公子,這是我們田家的家務事,與你有什么關系?你不覺得你手伸得太長了些?”
是盈盈?
王曼云心下一震,連忙從窗戶里探頭看去。
說話的女子穿了一身藕荷色的長裙,頭發梳得十分簡單,并無太多配飾,卻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容色清秀可人。
往常王曼云心中,盈盈都是這樣的形象,只是今天再一看,居然稍稍顯得有些寡淡。
著實是盈盈對面站著的幾個女子容色太美,個個都是國色天香,好似天底下的靈氣都落在了玉縣,落在了這幾個女孩子的身上。
王曼云略一揉眉心,勉強把視線收回,重新放在盈盈身上,卻見盈盈滿臉怒氣,死死盯著范向北,面上卻是粉紅一片,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些許媚色。
他不禁一愣——他認識的盈盈,一向清冷自持,什么時候露出過這般情狀?
范向北卻根本不看盈盈,只一揚眉,回頭看了看身后跟著的林莊弟子:“我的手可有太長?”
“師兄身體修長,渾身上下每一處都很完美,一雙手自然也是完美無暇,這話是誰說的,莫不是眼瞎?”
師弟,師妹們紛紛笑道。
盈盈氣得胸腔起伏不定,回頭呼喊:“曼青,田曼青,你怎么這么慢。”
田曼云手一緊,捏住扶欄,硬生生把扶欄捏出兩個指印。他回過神面上羞紅,長嘆一聲,原來他竟這般看不開,連聽到曼青的名字,心里都不舒服。
田曼青由遠及近,來得其實很快,一身輕功劃過街邊垂柳,竟是片葉不沾身,他人轉瞬間擋在盈盈面前,神色凝重,一字一頓地道:“范公子當真要管我田家家事?”
范向北也神色肅然:“我只見到你們田家的人當街行兇,竟要對一個不過十歲的孩子行梳洗之刑,但凡我還是個人,就不可能袖手旁觀。”
田曼青蹙眉,面上也露出些不悅:“鐵叔只是嚇唬他而已,這小子竟敢刺殺我阿爹,他一個賣身給我田家的小奴,這般以下犯上,便是把他千刀萬剮了,與旁人何干?”
“武林各大派對叛徒的刑罰一家比一家酷烈,難道你林莊弟子,都要去管一管?你們這般愛惹事,難道就不擔心你們莊主會受牽連?別忘了,你可不是孤家寡人。”
他這話一出口,便帶出威脅之意。
范向北冷笑:“第一,小天沒有賣身給田家,只是賣給了廖夫人,他是廖夫人的人,如今廖夫人已同你們田家毫無干系,小天自同你們家無關。”
他話音未落,遠處道邊就有一聲音悠悠而至。
“第二,我林莊弟子們樂意去管不平事,我們林莊上下,從莊主到洗掃的,守門的,都深感欣慰,若遇報復,到也正好,還省得費手腳費精力去尋那些惡人。”
楊玉英一人一馬,馬褡褳里面裝了不少小玩意,顯然她是逛街玩的,路遇意外,這才趕過來湊這場熱鬧。
如今楊玉英騎的馬,可不再是以前那類普通馬匹,而是弟子們從草原上帶回來的馬王,孝敬給她,她騎在馬上,愣是比田曼青等人高出近一個等身,此時居高臨下,神色睥睨,田曼青一時被她所震懾,竟忘了說話。
楊玉英到是神態輕松的很:“如果哪日我門下弟子們因為擔心會連累林莊,做事就束手束腳,那林莊就不必存在了。”
她手中長鞭略一點林莊的少年弟子們,笑問:“你們可怕被連累?”
“吾等讀書習武練劍,一為明理,二為強身,更為了當面前有不平事發生,吾等不必袖手旁觀。”
年紀尚稚嫩,也就十四五歲的豆蔻少女,目光堅定,神色鄭重,“我是陳淼,林莊弟子,師兄所作所為乃遵從本心,若因此俠義之舉招來任何麻煩,我陳淼擋在前面,不懼生死。”
“正是如此。”
一群少年男女,如此的理所當然。
楊玉英登時笑起來:“讓你們林先生聽到,怕又是一通好訓。”
少女頓時柔了眉眼,訥訥道:“我們只是不懼生死,可沒說不珍惜生命,我最愛惜自己了,林先生知道的。”
楊玉英忍住去揉小姑娘頭頂的欲望。
孩子大了,不能像小時候一般想揉捏就揉捏,她們現在很要面子的。
她伸手把被范向北小心護在披風里的孩子拎過來放在馬背上,細細看了眼他臉上鮮血掩蓋下的傷痕,輕嘆:“希望少留下幾道疤,我家的弟子顯少有不好看的,你這顏值,怕要墊底了。”
楊玉英拿自己的披風把孩子裹好,冷聲道:“從今天開始,這個孩子是我林莊的親傳弟子,你們田家和他的恩怨,我林莊接了,江湖事,江湖規矩了結便是。”
她一邊說,一邊低頭看小天:“林莊的規矩,頭一條就是不可恃武行兇,不做不義事,孩子,你點點頭,便是我林莊弟子,但成了林莊弟子,我便要過問你行兇意圖殺害田二爺之事,你敢不敢讓我過問?”
那孩子一言不發,在馬背上就翻滾下來,跪地磕頭,一連磕了七八個,楊玉英才袖子一甩,又把他卷回來。
“好,我問你,你為何殺王二爺。”
小天聲音嘶啞地道:“他該殺,他想殺害夫人,我學了武功,還要殺他。”
“放屁!”
田曼青暴怒,“我爹當日誤傷了夫人,是氣上頭的失誤,如今已經清醒過來,后悔還來不及,怎么會對夫人有殺心?難道只聽這小子一人之言,你們就要給我爹定罪?”
楊玉英點頭:“是不能一言定罪。向北?”
范向北從袖子里摸出一份悅來小報:“臘月初八,辰時三刻,田二爺在鶴園同劉舉人聽戲,席間忽暴怒,說田家只有死去的大婦,沒有和離的女人,他必要過年前就聽到廖夫人的死訊。”
“臘月初八夜,亥時一刻,田二爺暗中指使身邊長隨,去廖夫人陪嫁金嬤嬤家鄉,欲綁走金嬤嬤的弟弟與外甥,威脅金嬤嬤聽令行事。”
范向北說完,把悅來小報一扣,聳了聳肩:“因為這事被提前破壞,所以也不清楚田二爺是不放心前妻,就想誘騙個前妻身邊的人玩一玩,還是當真懷恨在心,又不肯丟面子,起了殺心。”
楊玉英嘆息:“看來暫時是懸案,不過,田二爺說過要殺廖夫人的話總是真的,所謂主辱臣死,小天為自家夫人的性命安危,決然刺殺田二爺…以他的年齡來說,情有可原。”
她抹了把小孩子枯草一般的頭發,對田曼青道:“田二爺想殺前妻的念頭,在心里想一想,在外頭隨便招呼幾嗓子,這是你們家的私事,我肯定不管,但他最好不要把念想付諸行動,上一次他們還是夫妻,夫妻斗毆,田二爺惱羞成怒,出手狠辣,還能以夫妻關系遮掩過去,還能說一句是沖動犯錯,我林莊看不慣,卻不以這罪名給田二爺定死罪。”
“如今廖夫人已同田家毫無瓜葛,只是個普通百姓而已,若田二爺還要無故殺人,那就只能看看是我林莊弟子的劍快,還是他田二爺的槍更利了。”
田曼青心中不悅至極,冷笑將將要顯露在臉上,但不知為何,竟說不出反駁的話。
楊玉英的聲音極平淡,她高坐于馬上,身邊是范向北等弟子,這些人身上就帶著一種很特別的氣場,無所畏懼,強大至極,仿佛能摧毀眼前一切黑暗的,讓人不喜悅的東西。
這當然不可能,林莊只是個小門派,小世家,在海州,他們田家說了算。
田曼青想,伯父未免太懦弱保守了些,都讓這些不知所謂的人欺到頭上,竟還忍氣吞聲的,像什么話!
田曼青神色一怒,楊玉英已經調轉馬頭,帶著那個孩子揚長而去。
“站住!”
田曼青反手從身后摘下銀槍,直直朝楊玉英座下的馬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