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的天幽幽藍,太平山的水仿佛從深淵流出,冷的駭人。
袁澤和費修一個坐在樹墩上,一個站在小溪邊。
費修沒穿上衣,露出極瘦的腰身,他的脖頸顯得有些硬,古銅色的肌膚在水花中閃著晶瑩透亮的光。
袁澤一襲長袍,腳上踩著一雙黑布鞋,鞋底有些特殊,是木頭鞋底,有一點重,但很柔韌,紋路密集,防滑效果相當好。
一樹枝入水,片刻,費修帶著條大魚過來,架起火堆開始烤。
一邊烤魚,費修舉頭向山下張望,忽然一轉頭,眉眼帶出些鋒銳,又似有些迷離:“楊大人是何來歷?”
袁澤神色凝重:“只查到一些,并不詳細,她的確是皇城司的緊要人物,我讓奇哥去打探,差點引起警覺。”
“楊大人是名校出身,昔年京城大比,人家榜上有名,被皇城司收入囊中,很得皇城司上下的看重,人人都說,她是可以角逐下一任掌事的厲害角色,皇城司新一代的年輕高手,無人不服。”
費修略一沉吟,唇畔露出些憂愁:“既是皇城司的上差,為何落腳太平山?恐為大案。”
只希望莫要拖累家里老少。
袁澤搖頭:“具體情況實在打探不到,而且,我們也不該去打聽,涉及到皇城司那種地方,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楊大人身邊的那位公子,的確是柳國公家的世子,叫夏志明,以前一直有傳言,說他其實是一位小皇子,最近又有人說,他的生母乃是長公主,陛下是他舅舅。”
袁澤輕聲道。
費修一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倏然露出一點笑,輕聲道:“皇家也不消停,竟是如此混亂。”
魚漸漸露出些焦黃,淡淡的香氣隨風飄散。
兩個人一人一半,分食了一條魚,吃完聽山泉水涔涔而落,費修沉聲道:“我昨日去看了云岳,他看起來還好,比我上個月看到他好了很多…要是沒有希望不必多言,但現在有希望,我必是要去抓住。”
“三年前,我同云岳一起入陵,當時我武功未大成,家里兄弟也多孱弱,早無祖上尚武之風!”
“陵墓內道路險峻,步步荊棘,可謂一路艱險,若非云岳在,他精通機關術,記憶也好,我們莫說完成長輩交代下的任務,連活著都難,如今云岳有難,我便是拼著受族規處置,也總要為他搏一搏。”
袁澤沉聲道:“那便去。”
兩人一言既定,想了想,雖則因著有人窺陵,但先并不打算驚動族中長輩,和長輩們不同,年輕人自有年輕人的想法,對祖宗規矩不像幾位長輩那般看重。這事要是驚動了長輩,恐會生出波折。
按照費月妮的說法——“便不尋諸般借口,說去也便去了,這九年一入,或許是自家祖宗為著方便自己決定的,都是自家的事,如何改不得,這回就三年一入,下次再六年一入,何必如此教條。”
此事決定之前,千般謀算,萬般小心,幾人都愁腸百結,但一確定,動作卻是極快。
需要的各種工具,費袁兩家都不缺。
皇城司的行動力更是堪稱大順之最,在資源上,山河祭等地處,完全無法同背靠朝廷的皇城司比。
不過三日,一應裝備齊全,光是各種避毒瘴的藥品,吊命用的珍貴藥丸就裝了幾個口袋,一人分一批隨身攜帶。
幫助攀爬,行走的各類小工具,各種防護衣物也都整整齊齊地送到楊玉英的竹屋前。
口糧用的都是皇城司自家用的干糧,口感一般,不過耐存放,能飽腹,水壺也是各自背負,封口緊密,不怕泄露,容量也大,能帶多少就帶多少,全看各人的本事。
楊玉英和夏志明穿戴整齊,從頭武裝到腳,披掛上的各種裝備,足足有幾十斤重。
夏志明猶豫半晌,到底沒讓親信屬下跟隨,不是不信任這些人,像他們這些人,哪個能沒有幾個能生死相托的下屬?實在是楊大小姐身邊的陣仗已經夠驚人,皇城司最頂尖的高手叫過來,恐怕都是扯后腿的。
事實上夏志明還好,和楊玉英搭檔有些時候,對她身邊能掌控的力量比較了解。
像費月妮,阿悟,并費家,袁家這兩個,都很年輕,幾個人本自許江湖人,尤其是費修和袁澤,乃是守墓人族里最出類拔萃的年輕高手,別看貌似家境貧寒,日子不好過,可心中自有傲氣,并不把尋常江湖高手放在心里。
他們對楊玉英,敬意當然有,但敬的是她身上披著的那層官衣,心中到做好了多種預案,打算下墓時對小姑娘特殊照顧一下,可此時到了低頭,抬頭看到楊玉英身邊那幾位,頓時心驚,甚至不由自慚形穢起來。
歐陽雪一身青白色的道袍,氣質天成,冷漠得像冰封千里的雪山。
燕忘川身上的劍氣寒光,離他三尺,就隱能感受到危機四伏。
葉夢然溫文儒雅,可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如奔流的江河,擁有永不止息,摧枯拉朽的氣勢。
辛不棄看起來是溫和長者,但眼角眉梢間劍氣橫溢。
這些人隨意站出來一個,都是人中龍鳳,讓人絕不敢有半分輕視。
費修小聲道:“我們也只占了對永吉陵熟悉這一點便宜。”
一切準備妥當,楊玉英從容地讓人把屋子里零零碎碎,帶不走的物件收拾好,送去給左鄰右舍里關系親近的人家。
像什么隨手買來只新鮮了一下的帽子,簪花,朱釵,項鏈,戒指。
另有家居用品,背簍,竹筐,小幾,掃帚,拖布,并一些擺件,連同廚房里鍋碗瓢盆,水缸,水桶,是悉數都送了人。
除了這些不怎么值錢的家當,還有些零散的,較為昂貴的東西,例如一罐子珍珠粉,炮制好的藥酒,養的幾尾名貴金魚等。
“你們家小姐這是要走?”
蓮蓮負責送東西,可是把左鄰右舍都驚得不輕。
“哪里走得了,學生們還教著呢,只是要出門一段時日,這些東西不經放,放著便容易舊,說不得要去一段時日,總不能讓小姐用舊物,等回來再添置就是。”
蓮蓮笑道,“諸位要是不嫌棄,這些東西都還能用。”
這嫌棄什么!
人家楊小姐是什么人物?別說東西好些沒怎用過,就是人家用到要報廢的,在他們這兒也新的緊。
此話一出,鄰里們才回過神,紛紛過去挑選自己喜歡的物件,都是鄉里鄉親,而且人家主家看著,他們也要臉面,好歹不會起什么紛爭,至于是不是在肚子里埋汰別人貪心,腹誹旁人手快,那就不是蓮蓮該關心的事了。
太平山的秋天遍地紅楓,遠看極美,近看也美,處處是風景。
楊玉英他們順著山路到了西面一座山頭,齊齊駐足,半晌對視一眼,默然無語。
好半天,費修和袁澤才訥訥道:“…我們這一片,以前人跡罕至。”
事實上,就在三個月前,這一片也沒什么人跡。
畢竟山路難走,這一片都是老林子,林木密集,野獸也多,顯少有人會來。
夏志明按了按眉心,小聲道:“一個月前,岳東樓和幾位名士京城呆膩了,便出城來尋找風景秀麗之地,岳東樓來到太平山,對這一片山林一見傾心,連作了七八首詩詞表達自己的眷戀之情…”
楊玉英不敢置信:“就咱們這位國師作詩的水平,難道還能作出什么好詩詞來讓人如此關注?”
“他不行。”
夏志明面無表情,“他請席慕楓席大家給他潤色。不只是潤色,還請席大家作畫一幅,由他來題詩。”
楊玉英:“…”
那就沒辦法了。
席慕楓乃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大詩人,大名士,詩作一出,時常是洛陽紙貴,他這些年也已經顯少露面,詩作詞作都越發少見,可水平沒有下降,每每一首作品現世,總是最短的時間內南北傳唱。
岳東樓自己作詩的水平一般,但他能支使得動席慕楓,那位隨便給他改一兩個字,他寫的詩詞豈止是提升一個檔次,登時改頭換面。
更不要說,還有席大家的畫作!
自從畫作和詩詞一出,太平山大部分地方還屬于窮鄉僻壤的險惡之地,唯獨這一片,縱然山高水險,縱然亂林密布,縱然有猛獸出沒,還是有好些文人墨客冒險而來。
此時山澗中三三兩兩的書生或者席地而坐,或者登高遠望,談詩詞,作文章,好不快活。
不少人就此扎營,連帳篷都星星點點搭建了一堆,顯然打算小住幾日。
此時天色已然不早。
篝火升起,野味下鍋,香氣撲鼻。
“書院里現下重視武科,便是再不愛習武的學生,最起碼也得學成個騎射嫻熟,大部分都有點身手,不敢說怎么高深精妙,可爬個山,涉個水,那是不在話下。”
袁澤喃喃自語。
費修略指了指前頭的拗口:“如果不從這里穿,繞路而行要多耗三四日的時光,還得是咱們腳程夠快。”
“要是等他們這些人散開,怕是有的等。
楊玉英左右看了一眼,他們扛著各種工具,身上披掛了好些零碎,偏又生得好,十分顯眼。
先不提別人,只歐陽雪的仙姿佚貌,與人在深山幽谷相遇,別人說不得要把他視作神仙之流。
大順朝這些書生,恐怕能算得上是這世上最八卦的家伙,但凡讓他們看見,也許等不到明日自家幾人的音容笑貌就要傳唱京城,到時被諸般揣測,哪里是好事?
皇城司里許多熟悉的師長,同學,一聽形容,就能猜到是她和夏志明,到時候肯定平生波折。
若是讓鄒掌事知道,自家十分心愛,并當接班人培養的兩位下屬,居然要‘盜’太宗他老人家的陵寢,也許不必山河祭那些大祭司們偷偷扎小人詛咒,鄒掌事就先氣得吐血身亡。
楊玉英深吸了口氣:“小夏,你調人過來…罷了,我再想象。”
無論是調皇城司的人手驅趕,還是找京兆府的差役哄人,都會留有后患,麻煩就麻煩在,這些書生不是一般人。
各大書院的佼佼者,哪個不是天之驕子?都不怕事,真被轟走,為了顏面也要鬧騰。
袁澤蹙眉,沉吟道:“我到有一計,可令村民編造些猛虎食人的傳說,只道山中有猛獸,勸他們…”
話音未落,卻見歐陽雪拔出腰間長劍,輕輕一揮,不見半點煙火氣,只有劍上一抹幽藍的光閃爍,剛映入人眼便消失不見。
下一刻,天色陡然大變,只聽轟隆轟隆的聲響響起,不知何處寒風席卷,山頂上的云海降落,聲勢浩大的巨石卷著冰花雪塊兒滾滾而至,氣勢磅礴。
費修渾身繃直,本能地伸出手一手拉住袁澤,一手去拉費月妮,只剛做出動作就反應過來,猛地低頭俯身,整個人貼在地面上。
那是一種面臨天敵的恐懼。
天塌下的威壓落在肩頭,連呼吸也不敢太重,過了片刻,他才好些,貼著地面聽前面那些讀書人鬼哭狼嚎,拔足狂奔,幾乎眨眼間整片山谷就清清靜靜。
“呼!”
費修吐出口氣,再一睜眼,天高云淡,風和日麗,除了略略一點寒氣猶在,整片山林安靜祥和。
他這才驚覺——雖然人感受到大恐怖,可山林里的鳥獸蟲魚卻不曾,扔悠閑踱步,安穩的緊。
歐陽雪靜靜地收起劍,先伸手扶起楊玉英,面上淡然如初:“走。”
費修和袁澤一言不發,帶著費月妮和阿悟跟在楊玉英等人身后,穿過山林,跨過峭壁,走了不知多久,豁然開朗。
夏志明駐足,看了看楊玉英,兩個人一起上前一步,從背囊里取出香,點燃。
“下官夏志明,協同有人欲入皇陵,若太宗陛下怪罪,只歸罪于我便是。”
費月妮眼眶微紅,淚水將將要滾落。
她從不曾見過如此仗義之人!
此行夏大人他們固然也有自己的原因,但費月妮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她不為別的,只為云哥的藥引子。
若說真到了定罪的時候,他們夫婦二人,才是罪魁禍首。
把香插入土地中,夏志明回頭看費修二人:“此處便是暗門?”
兩人齊齊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