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廷琛活著的消息仍舊被刻意隱瞞。
除了高層心腹將領和天樞,知道他就在軍營里的人寥寥無幾。
他的體質本就不錯,這兩日已經恢復如初,整日坐在大帳深處翻看兵書,像是徹底收斂了性子。
蘇酒提著晚膳進來,暗道那日流沙天坑,一定給他造成了很深的心理創傷。
她默默把晚膳擺上案幾,始終沒有過問那日在天坑里究竟發生了什么,最后又為什么只有他一個人活著回來。
她在帳中點上燭火,輕聲喚蕭廷琛過來用膳。
兩人對坐,蕭廷琛漫不經心地拾起筷子,“朕瞧妹妹眉目間籠著愁色,可是有什么事要問朕?”
蘇酒垂下眼睫,果然,什么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她平靜地喝了口蝦仁粥,輕聲道:“那日流沙天坑里面,究竟發生了什么?”
男人吃了兩口醬汁牛肉,明明是平日里最喜歡的膳食,可這兩日吃來總覺索然無味。
那些凄慘如地獄的景象徘徊在腦海深處,就連睡夢中出現的,也是火光吞噬掉數萬性命的畫面。
“朕是怎么逃出來的?”他低笑,“流沙滲過來的時候,谷雨和其他將士,用血肉之軀為朕搭建出一個空間。朕待在里面,眼睜睜看著他們忍受被活活燒死的劇痛,卻無法為他們緩解半分痛苦…耳邊是鋪天蓋地的慘叫,朕看著一手培養出來的將士們被燒死在自己面前,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朕靈魂像是也經歷了火炙,疼得錐心。蘇酒,世間任何人,都無法想象出我們所經歷的那種痛苦。”
他盯著搖曳的薄金色燭火,可是桃花眼仍舊漆黑深沉,倒映不出任何火光。
蘇酒捧著粥碗的指尖忍不住輕顫。
她不敢想象,谷雨他們是忍受著怎樣的火燒之痛,至死都要護著蕭廷琛活著出去的。
沒有人,比他們更配得上“忠肝義膽”四個字。
她眼圈發紅,伸手握住蕭廷琛的手,無言地給他帶去安慰。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挽袖斟酒。
兩只小小的碧玉酒盞,漸漸盛滿晶瑩剔透的琥珀色佳釀。
她端起其中一盞,正色道:“臣妾敬皇上一杯,愿皇上攻略西嬋,如吞烈酒!”
蕭廷琛彈了下她的額頭,“你這身子,還敢喝冷酒?”
說罷,自個兒將那兩盞酒喝了個干凈。
“不好了!”霜降突然慌慌張張氣喘吁吁地沖進來,“主子、小姐,白露她,白露她不見了!奴婢去馬廄找她的馬,她的馬也不見了!”
蘇酒小臉微凝。
她立刻起身,不假思索道:“我去找她。”
“可是,可是小姐知道她去哪兒了嗎?”霜降急哭了,“這天大地大,上哪兒去找人?”
蘇酒沒回答,寒著臉踏出帳篷。
她從馬廄里牽出自己的馬兒,正欲登上去,蕭廷琛忽然攬住她的細腰。
男人給她裹上厚重的貂毛斗篷,淡淡道:“朕帶你去。”
一騎快馬穿過軍營和樹林,朝那日發生過大戰的平原疾馳而去。
蘇酒擔憂地緊緊抱著雙手,目光急切朝遠處眺望,隨著漸漸逼近平原,她遠遠看見月色如銀,平原正中央堆積著鐵鍬和土壤,穿朱紅羅裙的少女坐在雪地里,抱著一塊燒得漆黑的護心鏡,哭得淚如雨下肝腸寸斷。
“白露!”蘇酒高聲大喊。
白露絕望地望向她,“小姐,天坑里全是燒焦的尸骨,奴婢找不到谷雨在哪里,奴婢只找到了這只護心鏡,這是奴婢那日送他的護心鏡,他果然乖乖戴在身上…可是,可是護心鏡也護不住他的性命,他還是死了,奴婢甚至連尸骨都認不出…”
少女淚如雨下,哽咽得幾乎無法往下說。
蘇酒眉尖籠著擔憂和難過,被蕭廷琛抱下馬,拎著裙角朝白露走去,“白露——”
“你別過來!”白露突然抽出腰間佩劍,清秀的面龐上染著刻骨銘心的悲愴,“你別過來…”
劍刃折射出月光,鋒利至極。
蘇酒不敢動,淚水撲簌簌往下掉,小心翼翼道:“我不過去,你別做傻事…谷雨為國盡忠,我也很難受,可是人死不能復生,他一定,一定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白露慢慢搖頭。
她的眼圈漸漸通紅,啞聲道:“他答應過我,等結束掉西嬋這邊的戰事,就回長安娶我。可是,可是他食言了…但是小姐您知道么,我一定都不怪他,我一點都不怪他食言。他是世間最頂天立地的男兒,戰死沙場,是他至高無上的榮耀…”
“小姐,谷雨他瞧著沉熟穩重,可是他啊,和驚蟄一樣,都是歡喜熱鬧的人。您不知道,在金陵和長安時,他只要沒事兒,就愛去市井長街上晃悠,坐在茶肆里看著人笑。他那么愛熱鬧,如果孤零零走在黃泉路上,一定會覺得孤單…”
白露哭得不能自已,鄭重地朝蘇酒和蕭廷琛磕了三個頭,“小姐,奴婢今后不能照顧您,您一定要多加保重身體。您身體寒涼,夜間要多叫兩個婢女守在房中值夜,時時為您添被添炭。主子,您脾氣大,今后多讓讓小姐,小姐她這些年,很不容易…”
“白露!”蘇酒淚如雨下,死死捂著嘴,鹿眼中盛滿不舍。
“小姐,奴婢去找谷雨了,下一世,奴婢再來伺候您…”
劍刃閃爍著暗芒,從少女細白的頸間倏然劃過!
血液四濺!
那身姿裊裊的少女,珍惜地抱著被燒黑的護心鏡,緩緩倒在了雪地上。
月色清澈,遍照大地。
朱紅的裙裾鋪散開,她像是寒夜中盛放的傾國牡丹,像是待嫁的新娘。
可是滿地的葳蕤青絲,卻再沒有誰的手溫柔地為它們簪上發釵。
瀕死的少女凝視著月兒,小臉噙著滿足的笑容。
血珠濺在皚皚積雪上,宛如肆意怒放的紅梅,唱誦著今夜這一場哀歌與相逢。
烏云漸漸遮住了明月。
失落的平原上,傳出蘇酒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尖叫。
她掙開蕭廷琛奔過去,白露是抱著必死之心自刎的,細頸上的傷口又深又長,無論她怎么用手堵住傷口,血液仍舊汨汨溢出,任何的措施都無濟于事。